“今晚,我可以向美国人民和全世界宣布,美国发起的一次行动已经击毙了基地组织领导人奥萨马·本·拉登,一位要对谋杀数千名无辜的男男女女和儿童负责的恐怖分子。”2011年5月1日,美国时任总统奥巴马站在白宫东厅,向世界宣布了这一消息。



随后,仅仅在他演讲结束后5分钟,成千上万的美国人涌向了白宫和世贸大厦遗址,高呼着高呼“USA!USA!”开始胜利的狂欢。

这位恐怖组织头目的倒下, 对于美国人来说,不但意味着大仇得报,更意味着一种美国叙事的胜利,代表着不同族群的人,在反恐旗帜下重新找到共同目标的壮志,当时的情景,总会让人有一种“美国精神闪耀时”的感觉。



在事件发生12年后,这位曾经的恐怖大亨在美国新闻中被重新提起。

但这一次,他的身份不再是被唾弃的恶人,而是变成了美国年轻人心中值得被同情的人。



事情是这样,一个支持特朗普的tiktok小账号,原本天天发的都是什么白宫蜥蜴人、拜登是替身之类的阴谋论,却在11月10日严肃起来,在视频里推荐美国观众,去读本拉登在2002年11月撰写的《致美国的一封信》:

“相信我,读了这封信后你会找到美国当下问题的答案。”



他提到的这封信,由本拉登写于911事件之后,被视为基地组织的讨美檄文,这篇共计3800个单词的信,阐述了他们袭击美国的原因,主要结构是这样:

1.因为你们攻击了我们,所以我们也要打你(巴勒斯坦、伊拉克、索马里...)。

2.解释袭击美国平民的合理性。

3.攻击美国的不道德、放荡与堕落。

4.呼吁美国全民改信他们的宗教

5.我们是正义的,你们是邪恶的,不听我们的你就完蛋了。

在发布的前几天,这则视频只获得了12个评论。但到了11月16日,相关内容获得了爆炸式的曝光,无数美国网民开始呼吁大家都去看看这封信,仿佛这封信就是真理祭坛,瞟一眼就能看透美国政府的阴谋,找到解决当下问题的良方。

“我们都被政府骗了”、“原来恐怖分子竟是我自己”、“如果本拉登是恐怖分子,那么我们也是。”当看着美国tiktok用户讲着顿悟话语,配合着夸张动作,你很难不联想其@李老八九评曼联门将奥娜娜的场景,总之就是十分抽象。



美国民众的读信风潮,让这封信的热度在11月16日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顶点。

谷歌趋势的走势,就像是旱地拔葱一样扶摇直上,TikTok上带有#lettertoamerica标签的影片,总观看数也超过1000万,虽然这个数字跟其他热点相比显得微不足道,但由此产生的舆情,却演变成了震荡美国的政治事件。

Tiktok公司以反对恐怖主义言论为由下架了所有相关视频,英国《卫报》删除了过去的原文链接,美国白宫副新闻秘书贝茨发布声明痛批这种行为。911受难者家属组成的911家庭联合组织也发表声明称:

“...我们强烈建议年纪太小,不足以记得911残酷的美国人,寻找可靠来源自学,而不是被错误的短视频形塑观点...”



对于美国主流社会而言,年轻一代对本拉登抱有同情之心,就像是我们看见有人在抖音说东条英机也有善意一样荒谬,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但当这件事真的发生,便揭示出了一个比争论美国混蛋不混蛋更重要的问题:

美国年轻一代的政治观念是怎么变得这么抽象的?





“当你看见那么多相似的、同情拉登的视频后,我就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直觉:拉登的信明明有8页长,而且充斥着晦涩难懂的宗教术语,但这些年轻人却说只有两页,即便有问题,可它就是这么流行。”

纽约大学政治学教授@Tamsin Shaw这样评论,他长期追踪社交平台对美国政治的影响。在他看来,这次年轻人对本拉登之信的断章取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美国政治的标志性事件。

一些人将同情拉登的闹剧,归结于年轻一代的寡智,他们认为当3分之1的美国年轻人靠tiktok获取新闻资讯,是一切恶化的开始。

但这真是问题的终极答案吗?



与其说美国年轻人寡智,不如说他们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时局的不满。

美国精英曾经将Z世代的年轻人视为美国民主政体的希望,相信他们凭借正义感会击退特朗普之流对于政体的侵蚀。

至少在2020年,精英们还是对此充满乐观。因为在那一年的总统选期内,美国年轻一代韩流粉丝,用蒙、用骗,偷袭了时年74岁的美国总统特朗普。

他们通过tiktok组织,申请特朗普在塔尔萨的演讲门票,实则打算放鸽子。这让特朗普团队错误地估计了前来观看竞选演讲的观众数量,使得能够容纳19000人的场地只来了6000人,非常尴尬。而他们这么做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不爽特朗普的保守主义。

美国左派看见这事都乐疯了,感觉婴儿潮一代掌握的政治权力,终于可以安心递交到Z世代手里了。

但美国精英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想当然地拿自己的成长经历去理解年轻一代的心气,感觉是一波的。全然没想到他们是既要脚踹共和党、又要大逼斗呼民主党的抽象生物,根本把握不住。



7月,锡耶纳学院做了个民调,发现全美18-29岁群体中大概只有1%的受访者认同拜登的执政方式,这一群体也是最反对特朗普的群体。

而之所以支持率这么低,是因为他们觉得美国政局实在是太老了。过去他们反对特朗普,支持拜登,是因为后者看起来不那么坏,属于纯纯比烂,选上拜登至少还能保有堕胎权、枪支管制以及能在气候政策上保持先进。

但随着去年罗诉韦德案被推翻,年轻一代失去了耐心,觉得选谁都会陷入落伍的境地,根本不好使。

而如今,拜登在哈以问题上拒绝向以色列施压的做法,也让充满正义感的年轻一代倍感失望,NBC新闻调查显示,在18岁-34岁的受访者中,有70%不赞成这种处理结果。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的一代人,总会被老一辈视为矫情,但他们的情绪确有出处:

他们没见过美国的好时候。

现在身居高位的美国政客,都在黄金时代度过自己的青春,他们见过好时候,经济繁荣,充满希望,所以他们强调规范、强调秩序,试图富有耐心地做下每一个决定。

这种自以为是,也发生在我们的文化里。

在我听过的讲座里,站在台上的精英总会把当下称作是一个不确定的时代,虽然听上去很忧虑,但我总隐约觉得他们在激昂演讲的时候,总是劝诫人们保持乐观与耐心,这感觉就像《权游》里小指头说混乱是上升阶梯一样,带着点骄傲与窃喜。

但我好奇,这些高浓度鸡汤对于身处其中,品尝酸甜苦辣的人到底有多少影响,尤其是对于那些愤怒的年轻人:

他们从一出生见到了社交平台从让信息传播更平等的工具,变成了武器和茧房;一浪高过一浪的经济危机侵蚀着过去的梦想与财富。

他们在衰颓时代中长大,在疫情管控中迎接毕业;没有人比他们更切身地理解不平等的无望,与疫情带来的社会疏离感究竟有多恐怖。

当一切越来越糟,没人不想选择砸烂一套旧的系统,重新来过。

这就是愤怒的美国年轻人,也是愤怒的一代。





愤怒来自于绝望。

2022年盖洛普全球情绪报告在调查122个国家中的12.7万人后发现,人们的不快乐指数已经达到了历史新高,近四分之一的受访者在受访前24小时感受到了愤怒的情绪,漫长的经济危机、政治冲突和气候变化消磨掉了人们的耐心。

关于耐心的消逝,艾徳曼的报告也有作证,在2023年新人晴雨表报告里,他们发现全球3.2万受访者中,只有40%认为自己的未来五年会有更好的生活,这一数字相较于2019年,下降了10个百分点。



这种情绪在年轻群体中更甚。

当在多重危机下长大的一代人的担忧之情愈发浓烈,许多人走上了示威之路,他们为了种族问题、性别问题、环境问题以及堕胎权利等公共议题走上街头,化愤怒为行动,2021年的一项调查显示,70%的年轻人都会参与其中。

这种政治热情真的是好事吗?

美国的一些青年观察者发现,年轻群体之间兴起的“正义美国”倡议,是对2016年特朗普当选所引起的情绪反弹。许多年轻人在希望和幻灭的强烈反差下,选择了用这种方式作为应对。

虽然听起来充满道德感,但这种思想成为了流行文化之后,迅速成为了一种宗教式的存在,如果在校园里持另一种反对意见,就会成为被霸凌和孤立的对象。

面对这种风气,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对此充满焦虑,在他看来通过对他人苛刻而展示自己更觉醒的行为,并不能给社会真正带来进步。



当全球一代年轻人集体愤怒,人类社会的未来也似乎到了一个死胡同。

古板的人选择说教,睿智的人选择告诫,靠谱的做法或许是像希钦斯在《给青年叛逆者的信》里结尾说的那样:

“...所以我最后没有激扬的结语,没有号角送别。对非理性保持警惕,不管它多诱人。远离超验和那些邀请你服从或自毁的人。提防同情心;对于你自己和他人来说,都是尊严更为可取。不要怕别人觉得你傲慢或自私。把所有的专家都看成哺乳动物。对于不公正和愚昧,永远不要旁观。寻求论述和争辩不需要额外的理由;坟墓里有足够的时间供你沉默。质疑你自己的动机,和所有借口。不为他人而活,就如同你也不期待他人为你而活一样...”

只是希望时间还够,希望年轻人还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