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9日,失踪106天的高中生胡某宇的遗体,在此前宣称曾彻底搜查过的学校附近出现。
4天后,官方用自缢而亡、尸检脏器无缺失的通报,为这起2022年的遗留悬案画上句号。
不过,这个简洁、明确的结果,并没有立刻消弭长达3个月之久的谣言。相反,短短的通告为网民留下了巨大的臆想空间。在惶恐不安中,人们用想象与现象缝合出了一个恐怖故事。
在胡某宇失踪之初,话题叙事多种多样,有器官盗窃、有目睹校园腐败遭灭口……在数月流传的过程中,这些故事相互融合,并被加入了更多“令人信服”的元素。
比如有好事者,为这个恐怖故事加入胡某宇为Rh阴性血的细节,来证明器官盗窃组织选上一位高中生的理由。
还有人编造学校光头老师拿200万私了的桥段,以此证明胡某宇失踪案没那么简单,暗示失踪案背后还有更加惊人的秘密。
甚至有人搬出了“青天大老爷”来为阴谋论背书,捏造美国华人神探李昌钰的隔空审案,以此明里暗里暗示这个案子是集体犯案,是个大黑幕。
李昌钰后来辟谣:我没说,都不知道这案子
胡某宇案谣言的母题,是都市传说中的古老范式“The Mutilated Boy - 肢体残缺的男孩”。
这类都市传说,基本上都是一个男孩在亲朋好友的眼前消失,然后当大家发现他时,男孩已经被虐杀而亡,他的身体器官也都不翼而飞。在不同的传说版本里,男孩有时候遭遇的是阉割,有的时候遭遇的是断肢。犯下罪行的不是黑社会,就是某个隐秘的邪教组织,而罪犯迟迟抓不到,是因为当地执法机构与罪犯身后的组织沆瀣一气。
这一故事结构,跟中国传统故事也有高度相似之处:估计大家的父辈,在小时候都会给我们讲,人贩子会把偷来的小孩斩断手脚送去乞讨的传说。
此外,胡某宇案的谣言,还加入了“Organ Thefs - 器官盗窃”这一现代都市传说的关键要素。
最经典的器官盗窃传说,莫过于盗肾。
上世纪90年代,这个都市传说最早在欧美出现,原始版本的故事,大概就是说一个游客在度假的时候,在国外酒吧碰见了个富有魅力的异性,然后在寻欢过程中被迷晕,在最后,寻欢的游客会在充满冷水的浴缸中疼醒,而旁边儿的便条上则写着:快打911,你的肾被我们拿走了。
很快,在2000年前后国内数家大媒体转载,让盗肾传说在中国变得流行,以致于人人网社交媒体时代,这种寻欢者被摘器官的故事总能不时见到。
动画片中的盗肾传说。诚然,在一些国家器官盗窃现象是个真实的残酷生意,但大部分流行的器官盗窃传说确是编造的谣言,它们不但未经证实,而且忽略了器官移植的复杂性和科学性。
不过,虽然这个都市传说听上去相对新颖,但对中国人而言,人们对背后的恐惧却不陌生,它源自中国古代 “采生折割”(古代的一个罪行,指的是一些巫师为了做法,而残忍地活摘器官的行为)恐惧。
悬疑的故事线索、听上去很现实的威胁,再配上“一切只是刚刚开始”的神秘结尾,一个标准的都市传说就在过去三个月占领了各大社交平台。
在中国,提起谣言二字,人们总会带有不足为信、恶劣的价值判断,但却忽视了谣言背后的社会意义与疑问:
为什么这种回过头看无聊甚至低智的言论,会在九年义务已经普及的当下攻占一大群人的心智呢?
所谓谣言,指的就是在一定时间、一定范围内流行的,含有不同虚假成分的消息。
每一个在当下流行的谣言,都不过是过去传说的更新版。在人类学家看来,谣言之所以流行,是因为它们一直可以满足人们的偏见与期望。
从这个角度来说,每一条被唾弃的谣言,其实都是可以深入研究的当代史,它能指出我们当代人在恐惧啥,也能指出我们想要啥。
该案母题,可归于“The Mutilated Boy - 肢体残缺的男孩”,其结构原型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反基督的血祭诽谤。
而它之所以会在全球范围内流行、经久不衰,是因为这类传说,总能激发人们想要将黑恶势力绳之以法的朴素愿望。
民俗学家Brunvand写过一本《都市传说百科全书》
而盗肾传说与中国的渊源更深。
中国社科院副研究员施爱东老师在《盗肾传说、 割肾谣言与守阈叙事》中,以清末盗肾传说为样本,提出了一套研究器官盗窃传言的观点: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基督教和洋人冲击了当时中国的传统价值观,面对育儿堂、西医这些新玩意儿,进退失据的人传出了洋人盗窃器官的谣言。
这类谣言的流行,甚至引发了清末的外交危机,而它能这么有市场的原因,去看看清末周汉创作的《谨遵圣谕辟邪全图》就能轻松理解。
当时的文化精英对西方文化充满了亡国灭种的焦虑。
这些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故事,在当时起到了强调族群认同的功效,面对无法抵抗的他们,这些恐惧使当时的中国人更加相信,我们和他们并不一样。
周汉,《谨遵圣谕辟邪全图·小儿失肾图》:一刀割断子孙根,不传四海齐心,怕害中华人绝种。双袖湿沾夫妇泪,空悔一家大意,听凭邪叫鬼登门。
在历史上,类似的谣言有很多,除了《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书中的“剪辫妖术”以外,上世纪50年代,爆发在华北地区的割蛋谣言也是一例。
当年华北地区流行的割蛋谣言,几乎和一百多年前的“叫魂”结构如出一辙,该谣言内容为:苏联要造原子弹,中国政府答应提供原料,派便衣队收集男人和女人的生殖器以及小孩儿的肠子。
在谣言传播的过程中,很多村里的外乡人被怀疑是割蛋人而被扭送派出所,但派出所没法处理,只能放人,结果又被理解成了官官相护,于是很多信谣者就通过私刑处死了不少人。
与此同时恐慌也开始蔓延,为了防止被便衣队夺去器官,谣言传播地区的村落男人晚上站岗,女人晚上合房而眠。
这种情绪,甚至引发了手电的消费狂潮,据统计1950年夏季,北京门头沟一座400户的村庄购买了1000个手电,就是害怕晚上太黑,倒肠割蛋的坏人溜进村庄。
后经政府调查,这一割蛋谣言是华北地区邪教组织一贯道金线派,他们利用老百姓对于“采生折割”的原始恐惧,散布谣言,其目的就是试图通过恐怖故事来让民众敌视新政权,从而争取支持。
但它的流行,离不开当时的历史大前提:那时,新中国刚建立、土改正在进行、抗美援朝正处在艰难时刻,在面对这样不安定的重大变革时期,老百姓的恐慌就被割蛋谣言轻易唤醒。
1950年北京铲除“一贯道”
虽然以上举例的谣言目的并不相同,但从谣言的故事核心元素来说,他们都是一致的。
从镀金盛世的“叫魂”诅咒、晚清的洋人取华人器官炼法,到共和国初期的便衣取蛋造原子弹,再到胡某宇案里的盗窃器官卖钱……人们只是把一个古老的谣言加入了时代调味料,把过去的巫术换成了科学、把玄学报偿变成了钱,它就变成了一个流行在21世纪的谣言。
从某种意义而言,都市传说虽然诡异,但却是民间叙事中最流行的形式。绝大多数传播它的人未必都是居心叵测的恶棍,可能更是把他们当作事实的普通人。
因此,当同一故事叙事的反复出现,很有可能是同一情绪被反复唤醒的结果。胡某宇案的谣言与前几项流行谣言的相似之处在于:
疫情管控迎来新局面,这是生活状况之变;
封闭管理中孩子突然失踪,这是案件过程之怪;
孩子在本以为安全的校园环境中失踪的危机,大众试图在焦虑中找到一个“合理”理由是谣言之因。
在最安全的学校,孩子突然失踪;在监控普遍存在的世界,却找不到他蛛丝马迹;这些变化,成为了一个无法解释的危机,打破了人们的安全感。
因此,哪怕人们去选择相信一个漏洞百出的蹩脚谣言,也不相信一个笑容灿烂的孩子会想自寻短见。
止谣,是很多人的梦想。
现在,面对谣言,人们总会把这件事归罪于互联网,归罪于科技,但在互联网时代还未降临的日子里,它们也曾席卷过大地,从某种意义而言,他们就是传说和神话的时代新版本。
每个政府都曾试着管控它、压制它,但却始终无法杀死它。
就像人无法杀死自己的影子那样,谣言也是社会环境的影子,它的每次出现,不过是一个古老幽灵重新在世界上空盘旋。
就算是再离奇、再反智的谣言,它们或多或少也有真实的成分。面对胡某宇案,低智的指责不过是另一种狭隘,与其指责他们的无知,不如去思考一下为什么人们会相信它、传播它。
美国法律学者卡斯·R·桑坦斯在谈及如何止谣时曾指出,预防措施是杞人忧天,只要把人们置于更均衡、透明的信息中,就是制止谣言的最好举措。
这一点与2月7日的《人民日报》社评《真相呈现,让理性回归》中的观点不谋而合,文章里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回顾胡某宇事件前因后果,也让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无论是互联网上,还是现实中,面对问题和疑惑,坚持理性与保持客观都是我们必须守住的底线,也是我们远离情绪化思维的关键品质。”
“同时,对于公共事件,从一开始就要保持公开透明,直面社会的关注,坚决打击造谣生事者,才能拨云见日,进一步凝聚共识、赢得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