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文化自古就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传统。这个概念出自于《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这个概念的文化根源则来自古代中国人的天地格局。
西汉太史公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天平”,皆是从“天地人”三才之道展开的。
无论是左丘明的“三立”,还是孔子的“四合”;无论是司马迁的“三立”,还是张载的“四为”,说的都是一个人来到人世间寻找生命意义的基本路径。
为中华文明史上留下第一本“文选”的萧统和留下第一本“文论”的刘勰,说到底也是循着这个路径去寻找生命意义的。如果一个人能按照这个路径走通的话,也算是完成天地所赋予的天命了。
萧统,生于公元501年,南朝梁武帝萧衍的长子,梁简文帝萧纲和梁元帝萧绎长兄,母为贵嫔丁令光。萧统于天监元年(502年)被册立为太子,在东宫以仁德而闻名。
萧统秉性聪慧,据说他三岁即读《孝经》《论语》,五岁时读完了“五经”,全都能流畅地诵读。史称“太子美姿容,善举止,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
普通七年(526)十一月,太子的生母丁贵嫔病逝。母亲去世,极其哀痛,“步从丧还宫,至殡,水浆不入口,每哭辄恸绝”。大通三年(529),太子萧统被身边的太监鲍邈之诬告行巫蛊诅咒之事。史上著名的“蜡鹅”事件,随即浮出水面。
以孝著称的太子在母亲去世时,由于听信道士之言,为辟邪而在母亲墓中埋下了一只“腊鹅”,诬告说是此事对父亲梁武帝会有妨害,惹怒了梁武帝,从此受到冷落。
中大通三年(531)三月,一次不慎落水,导致天性至纯的太子,很快在自责与郁闷中死去,时年三十一岁。谥号昭明,葬安宁陵。
刘勰,生于公元468年,萧统出生的时候,刘勰已三十三岁。南北朝东莞莒人,文学理论批评家。早年家道中落,立志不娶,寄身佛门定林寺十余载,因《文心雕龙》为昭明太子萧统及文士沈约所重,“谓为深得文理”。
萧统出生的公元501年(辛巳年)是蛇年,天干五行属金,称为金蛇;刘勰出生公元468年(戊申年)是猴年,天干五行属土,生肖称为土猴。萧统和刘勰真是五行相生(土生金)命理相合(蛇猴六合)。一个留下了中国文化史上的《昭明文选》,一个留下了中国文化史上的《文心雕龙》,后世知己,相知相伴,彼此纠缠,二十余载,相合相成;没有萧统也可能留不下《文心雕龙》,没有刘勰也可能留不下《昭明文选》。
刘勰虽身有出世之表,可存的却是入世之心。他很小的时候就憧憬着将来能实现立德立言、经世致用的人生志向,希图“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他后来寄身佛门、潜心著书立说的初衷,即是为了取得“进身之阶”,以备“待时而动”。
这也难怪,刘勰的父亲生前作为一名中级官吏,给刘勰耳闻目睹留下的皆是儒家的“三不朽”。刘勰生活的时代,“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大势并没有根本改变。刘勰为了心中的理想笃志好学,无依无靠的他开始了十余年的佛儒并修的为学生涯。
刘勰呕心沥血四个春秋,《文心雕龙》得以铸成。在文学大儒沈约的指点后,他在年近不惑之时踏上了仕途,成为梁武帝之弟萧宏的记室,相当于现在的私人秘书;后被任命为梁武帝儿子萧绩的记室,兼太子萧统的东宫通事舍人,深得梁武帝的信任。
昭明太子萧统爱好文学,喜欢富有才华之人,并对《文心雕龙》深爱有加。刘勰终于在“知天命”之年升任六品步兵校尉,相当于东宫的“警卫局长”,这也是他仕途的最高峰。
当刘勰以图在仕途上再有所发展的时候,因为梁武帝隆佛日盛,他却被解任回佛寺编纂经藏。从走出佛门到重新回归,整整三十年,自己心中的那个自己和帝王以及太子眼中的那个自己,其实根本不是一个人。
在刘勰眼中,他认为“纬军国”“任栋梁”是一生的追求,而在帝王眼中,刘勰只是整理佛经的最佳人选。
二
理想与现实之间,有时真的就有“长安三万里”。晨钟暮鼓的静谧,世事一场大梦,知天命,洞世事,以文出名,为名所累,从哪里来终将回到哪里去。刘勰最终选择了皈依佛门,这个世界,欠他的是一个华丽转身。
萧统的《昭明文选》,鲁迅将其与《古文观止》并称。《昭明文选》的编纂,相当耗费人力和物力。萧统筑文造楼,讨论典籍文章,经过艰苦努力,最终成书三十卷。所选经典除无名氏之外,共一百二十九家,约七百余篇,皆为当时文学之士所公认的经典作品。萧统为选录作品定下了“丽而不浮,典而不野”的尺度。
萧统认为,“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是文学的基本特征。《文选》以类(文体)分卷,共有赋、诗、表、白、启、赞、论、碑文、墓志、行状、祭文等三十九类,每类之下又有各子目,每个作家的作品按照体裁分别编入各类目中。《文选》成书后,风行一时,被后人誉为“总集之弁冕”“文章之渊薮”。唐宋以及后代著名的诗文家,几乎无一不受此所影响。
作为南朝梁国的太子,喜欢文学,心善,好佛,有点像现代十足的文艺青年。南朝四代,因为其短命,在中国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好名声。因为成王败寇是中国历史的传统,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在我们的印象中,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虽然画面很美,在语文老师的细心解读下,曾经我们心疼了半天:这么多寺庙,得花多少钱啊?
蒋勋眼中的“南朝”并没有这么不堪,剧烈动荡的时代,许许多多的文人墨客,倒是活出了高迈绝尘的真性情。这不禁让人浮现出了渐走渐远的觉醒年代,青衫磊落,白衣飘飘,无问西东。
也许,这就是最绝望的“生”催生出的最意气风发的“活”,似乎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惜生在帝王家”,后人悼念李煜的诗句用在太子萧统身上也很贴切。南朝萧家算是称得上屈指可数的诗书帝王家,往前还有汉魏时期的三曹父子、梁代的三萧兄弟以及南唐的李氏二主。
“勤俭持家旧,诗书继世长。”但是,诗书对于一个帝王家不一定是件好事情。中国历史上短命的王朝往往就和诗书有关,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曾经的萧绎的亡国“焚书”,曾经的嬴政一统天下的“焚书”,皆是历史的偶然。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自古有之,“读书误人四十年,有时醉把阑干拍”自古亦有之。
古人常说,术业有专攻,“立德、立功、立言”实为三条入世路径,唯有学以致用,方为“三立”之道。有人曾经这样点评萧统,听来颇有一定道理: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一个将“陶渊明”当作偶像的太子,注定是这个世界最惆怅的“太子”。
萧统酷爱读书,笃好玄学,广纳人才,勤于著述。当时东宫藏书近三万卷,“名才并集,文学之盛”。《昭明文选》选录的先秦至梁朝时期的诗文辞赋七百余首,俨然成了中国现存最早的大型诗文总集。
对于命运而言,萧统是不幸的。三十年太子,英年早逝,最终没能登上皇位;对于生命的意义来说,萧统又是幸运的。虽然没能登上皇位,但历史早就把他称之为“昭明圣帝”了。
三
萧统和刘勰都是紫金山里的文化名人,一位是太子,一位是书生。他们交集在同一时代,皆以文传于世。在南京的梅花山,燕雀湖的亭子叫“台想昭明”,顾名思义那是个思念太子的台子。昭明太子的谥号出自《周易·晋卦》的“君子以自昭明德”。
昭明太子萧统不幸去世之后,刘勰在政治上失去了靠山,终于看淡名利,在紫金山里的定林寺出家,公元532年圆寂,终年64岁。
有道是“攻玉于石,石尽而玉出;淘金于沙,沙尽而金露”,刘勰孤起于草泽,摆渡于出世入世之间,早早地完成了一生的名山事业。从此两个相生相合的后世知己,终于在彼岸相见了。
如果说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是西方的首部诗学论著,那么在中国,能与之比肩的只有文章学巨著《文心雕龙》了。
鲁迅在《论诗题记》中曾给了如此高的评价:“东则有刘彦和之《文心》,西则有亚里士多德之《诗学》,解析神质,包举洪纤,开源发流,为世楷式。”
《文心雕龙》全书十卷,五十篇,上下两编,三万七千多字。上编论述文学基本原则和文体源流演变,下编则为创作论、批评论和统摄全书的“序志”。
在刘勰看来,“文心”就是文章的用心、立意,“雕龙”则指写作要像雕刻龙纹般细腻,才能够创作出有体有用的好文章。
刘勰在《原道第一》中首先提出了“文源于道”的理论。“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所谓“道”,即为“自然之道”。他认为,天之文、地之文、人之文,都是“道”的体现,都是天地人心,并意识到客观生活是文学的源泉。
刘勰在《宗经第三》中提出了文章的根本道理,就是要表现人的心灵和性情的美。他说:“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轨,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这里的“六义”就是文章写作的具体化表达。
刘勰在《通变第二十九》中系统地讨论了历代文风的继承和变革关系,指出每一个朝代的文学,对于前一朝代的文学都有所继承和创新,有创新文学才能发展。
刘勰主张作家既要“望古制奇”,又要“参定古法”,才能使文学“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
刘勰在《时序第四十五》中提出了以历史的观点阐明了特定社会环境对于一个时代文学风气的影响,并指出了“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代可知”的文艺理论观点,强调从文学以外的历史现实变化中来理解文学的变化。
文学批评是《文心雕龙》的重要内容。刘勰在《知音第四十八》中提出了文学批评的“六观”理论:
一观位体(形式体裁);
二观置辞(遣词造句);
三观通变(继承创新);
四观奇正(表现手法);
五观事义(事理用典);
六观宫商(声律音韵)。
《文心雕龙》对文学创作的每个环节也给予了精彩的总结,从构思过程、写作技巧、篇章剪裁、声律安排、字句锤炼,乃至赋比兴修辞手法,都作了精辟的阐述。
《文心雕龙》不愧是一部笼罩群言、体大思精、前所未有的文学批评经典,足能代表着南朝文学理论的最高成就。
中国古代文学上的文论和文选,在萧统和刘勰的手中着实地提升了一个大的台阶。无论是盛世再度降临的唐朝宋朝,还是后来的明朝清朝,《昭明文选》和《文心雕龙》依然是学子们的必读经典。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泪”,南朝的故事早已烟消云散;光阴荏苒,弹指一挥间,1500年过去了,《昭明文选》我们还依然喜欢阅读,《文心雕龙》依然是文艺评论绕不开的经典。
“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据说2021年莫言最喜欢读的书就是《文心雕龙》,这部集理论、文史、文艺、批判、点评为一身的文学经典,可谓是字字珠玑,真知灼见,俯拾即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知止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