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重症监护病房),一直被称为“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这里是生死的交叉地带。
但,这里也是最有希望发生奇迹的地方。
薄世宁曾讲述过一个发生在ICU里的高赞故事:
2017年的某个夜晚,他收治了一位创伤性大出血的病人,因为交通意外,病人被送进医院时,已经失血性休克、昏迷,无法测血压,外科医生艰难地完成了手术,但病人还是因为失血太多,凝血垮了,身上的每个伤口都在持续性渗血。
薄世宁不停地抢救病人,其生命体征依然恶化。
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绝望。
但当病人血压降到六七十,处于濒死时刻,奇迹却发生了。薄世宁发现,这位病人所有伤口的出血瞬间止住了,除了医生的救治措施,更重要的是,病人身体神奇的自我修复机制,此时让他绝地重生。
这个故事被超过5000万人观看,193万人点赞,薄世宁感叹,“濒死时刻,你身体里的细胞比你还努力”,看过这个故事的人则将其视为“生命的奇迹”。
薄世宁是北医三院的重症医学科专家,也是一位从业22年的资深ICU医生,这些年参与救治的危重病例高达上万例。即使见证过无数场生死,薄世宁称,自己依然看不透死亡。“活着太好了,每个生命都值得被珍惜”,所以他不愿放手,时刻与死神争分夺秒抢救生命,直到病人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在追求治愈,然而我们也都会经历一次“不可治愈”。医学的终极目的是为病人带来安慰,治愈是安慰,在不可治愈时,所有人的不放手,对病人而言,同样是安慰。
以下是薄世宁医生的讲述。
弟弟重病后,我决定学ICU
毕业前,我原本想做个外科医生,直到本科毕业在医院实习时,弟弟的一场重病,让我决定进入ICU工作。
那是1997年,弟弟20岁,高烧几天后出现浮肿、血尿,急性肾功能衰竭,他的肌酐值超过正常水平的十几倍,他奄奄一息,被几个同学抬进医院。
从临床表现看,他的病症很像急进性肾炎,这种病会持续发展,如果不治疗,80%到90%的患者会在六个月内发展到肾功能衰竭末期并死亡。即使活下来,肾脏也会失去功能,终生靠透析活着。
太可惜了,他在最好的年龄得了无法治愈的病。我每天守着他,给他用了大量的糖皮质激素冲击。
但当一位教授查房时,他检查了弟弟的皮肤和尿液,他认真地阅读病例,说我们对弟弟的诊断和治疗都错了。教授说,弟弟发热、急性肾衰竭,又有明显的出血倾向,大概率是流行性出血热。这种病经过血液净化、抗病毒治疗,是可以痊愈的。
果然,几天后,弟弟痊愈出院了。
通过抢救弟弟的经历,我意识到,危重医学真的可以做到起死回生。而比起其他科室,ICU更能出奇制胜。我是个很喜欢挑战的人,ICU医生每天都会遇到命悬一线的患者,每天都有新的挑战。
自此,我立志成为一名ICU医生。
ICU病房一角,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这些年我参与救治的危重病例有上万例,但我仍记得进入ICU后的第一个死亡病例。
那是位跨省就医的老人,他是“慢阻肺”(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晚期,呼吸衰竭。老人的病情很严重,我太想救他了,但病人感染的细菌为多重耐药菌,对所有的抗生素全部耐药,我每天都和不同科室的医生探讨治疗方案,给老人一轮轮地换抗生素,每天给他做血液透析。
时间长了,我甚至将老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眼见他的病越来越重,我真的很难受。老人离世的那天,我跑到后楼道哭。同事们都劝我,说“你别这样,你这样还像个大夫吗?”当老人最小的孩子从国外赶回来,我看到他后又开始流泪。最后,他反过来安慰我,“别哭了,你看我都刚止住眼泪。”
老人的离世,让我有深深的挫败感。我不停反思自己在治疗过程中是不是出了错?为什么没能将病人救回来?
随着从业时间越来越长,我哭得少了。对于大多数病例,我都能以更科学、理性的方式看待。面对病人和家属的哭声,我也必须保持冷静,以疾病的发展规律来判断它的走向,给病人和家属提供客观的建议。
但还是有太多的病例,让我刻骨铭心,不论过去多久了,我一直都记得,我会不停地以理性的角度去回溯,还会从患者家属、患者的角度去思考这些病例。医生这个职业,长期保持感性不容易,但每个医生几乎都有感性的一面。
医生给病人的治疗方案或许接近,但医生对病人的情感却永远不会千篇一律。
那些曾在生命中触动过我灵魂的病例,我从中筛选了十九个,记录在《命悬一线,我不放手》这本书里。每个病例反映了不同的主题,不仅是某一个人的故事,而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难题。
我最开始写书的初衷,是想讲一些这样的故事:当遭遇生死攸关的疾病时,病人、家属和医生所面临的困境和选择。
但我越写越投入,有时候写到很晚,听着音乐,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某一个故事的某一个细节,会突然在我脑海中回放,像电影那样清晰。
而此时的我,不单是故事里的某个角色,也是一个思考者。从医生这个职业的角度思考如何救命,也从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的角度,思考自己的人生: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应对危机,更好地活着?
10000种理性的坍塌:危急时刻,如何做正确决策?
在重大疾病危机来临时,普通人的理性往往会瞬间坍塌,进入“理性休克期”。
这时,你从前所有的逻辑思维都会失效,面对治疗时感到茫然无措:找什么样的医生?怎么做选择?要不要插管?要不要心肺按压?在病情没有治愈希望时要不要继续积极抢救?
这都是病人和家属最常见的困惑。
每当收到病危通知,病人家属的第一反应永远是难以置信,不理解家人的病情为何突然发生骤变。家属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前几天他/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危了?”(ICU分为“病重”和“病危”两种级别,病重是指疾病加重但暂时没有出现生命危险;病危是指病人生命体征非常不平稳,出现严重休克、大出血、器官衰竭等情况。)
还有些家属决策时会受个人经验的影响,比如从前他有位邻居,尽管做了气管插管但依旧没救活,他在遇到是否气管插管的决策时会产生“插管没用,让病人白白遭受痛苦”的想法。个人经验会影响我们每个人的决策。
我一直在思考:命悬一线时,病人和他们的家属真的能做出正确决策吗?
很多选择,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主要看它符不符合病人的利益和意愿。
但在一些情况下,病人送到医院时已经无法自主表达,家属的意愿,未必能代表病人的意愿。
针对这种情况,我提出了三种解决方法:
第一,在患重病前,找一个信任的人,比如你的家属,让信任的人做对的事。但信任的人也不一定总能出做对的决策。家属可能会因为不舍而延长病人的痛苦,也可能出于各种原因放弃了不该放弃的东西。这就需要在决策时,让信任的人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和医生共同决策。
我曾治疗过一位大出血的产妇,她全身的每个器官都衰竭了,几个小时内心跳停了9次。
那天晚上,我判断这位病人发生了严重的脑水肿,颅内压升高,她需要立刻做CRRT(连续性肾脏替代治疗)。但风险巨大。此时,产妇的丈夫早因为爱人病情的巨变而手足无措,手抖着、心神不宁、眼神慌乱,他的理性决策的能力被瞬间摧毁了。
这个时候他真的能做对选择吗?
所以我得帮他,我告诉他:“我知道摆在你面前的选择很难,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是我的家人,我会选择做CRRT”。产妇的丈夫被说服,同意我给产妇做CRRT,产妇最终转危为安。
在很多时候,当面临性命攸关的抉择时,医生主动向病人家属表达自己的善意和倾向,可能能够帮助病人家属做出正确的抉择。
第二,爱要能武,还要能文。能武,指要有科学和理性加持,能文指的是,在科学和理性之外,爱也需要人文和情感的陪伴,治疗过程不能缺少人性的温度。
第三,是永不抛弃。当病人还有救治希望时,要积极救治,在疾病到达晚期,无法逆转时,也要坚持对病人的照顾,缓解他的疼痛。家属不能在病人意识清楚的情况下,当面谈论“停止治疗”,这会让病人失去求生欲,更加痛苦。
永不抛弃还包括不抛弃内心的信念,治疗病人的过程也是在治疗自己,善待病了的人永远是我们不能抛舍的内心。
能找到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理性又充满关爱的行事,永不抛弃希望,或许就能在危急时刻做出正确的决策。
疾病不是突然发生,而是突然发现
ICU收治的病人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出现器官功能衰竭的病人,这类病人有可能通过ICU高级的监护治疗获得逆转,另一类则是具有病情加重的风险,比如需要度过手术危险期的病人。
病人群体以老年人为主,因为老人器官功能储备差,容易出现器官衰竭和各种心脑血管意外。
其中也有年轻人,但年轻人在ICU病人群体中占比并不多。
年轻人的高压力、熬夜以及不健康的生活习惯,对身体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不至于像网上说得那样,“长期熬夜导致年轻人进ICU”,这属于吓唬年轻人。
不良的生活方式,不会让你需要立刻进入ICU抢救,但如果哪天患了重病,也和几十年来不良的生活方式分不开。
我常说一句话:任何疾病都不是突然发生,而是突然发现的。
对于疾病而言,预防比治疗更重要。
首先,要调整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比如戒烟,少喝酒,少吃油炸和加工后的肉类,多吃膳食纤维丰富的食物,包括蔬菜、菌类、石榴、全谷物,平时也要保持运动,以及充足的睡眠。
其次,及时治疗慢性疾病。比如幽门螺旋杆菌感染,不论有没有症状,建议要尽快根除。
你可能会说“我没有任何症状啊,中国这么多人有幽门螺杆菌,即便根除了出去聚餐又被感染了”。最新的指南明确指出,即便是没有任何症状,这种细菌都会潜移默化地引起慢性炎症,引起胃癌发病风险增加,根除幽门螺杆菌可以让胃癌的发病风险下降50~60%左右。一旦根除,成人再发生感染的概率大概在1.7%左右。
所以,慢性疾病值得治,推荐尽早治。
更重要的是,定期进行体检筛查。体检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常规检查,包括血常规、身高、体重、血脂、心电图、超声等等。
第二部分,是精准的疾病筛查,根据不同人的情况,进行专项检查。
比如,如果是50岁以上,有重度吸烟的习惯,或是有癌症家族史,那每年要做肺部低剂量CT筛查:肺部低剂量CT可以更早的发现肺癌,如果是原位癌的时候发现可以手术切除,10年生存率可以达到100%。这就是筛查的意义。
如果有结肠癌家族史,或者50岁以后,也要做一次结肠镜筛查,见到息肉就切除。这有助于降低结肠癌的发病风险。
不少病人来ICU后,家属都很疑惑,“我平时没有症状,病情怎么突然这么重了?”
所有的慢性病都不是一天形成的,一个腺瘤性息肉变成癌症,或许经历了至少十几年的时间。今天的医疗,给了我们早期发现的时机和技术,如果等病重了才发现,就很可惜了。
体检最大的价值,不是为了查大病,而是在于查小病。只有避免小病发展为大病,疾病筛查才有价值。
作为医生,我会更注重体检筛查。医生的工作压力大,生活极不规律,以我为例,每五六天我会轮值一次夜班, 24小时连轴转。长此以往对身体的伤害非常大。平时,我也注重运动,有时间就去附近的公园跑步,从而抵消不良生活方式对身体的负面影响。
做了22年ICU医生,我特别珍惜生命,包括病人的命、家人的命,还有我自己的命。对于病人,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舍得放手;对于家人,我认真地照顾他们,比照顾自己还要细心;对于我自己,我坚持运动,每年都做筛查。生命太好了,我珍惜每一天,珍惜身边的每一条生命。
命悬一线,我不放手
你说谁能真正看透生死?所以对于身边的每个人,我都无法轻言“放手”。“不放手”指的不仅是医生,也是病人以及病人家属,在遇到重大疾病时对生命的一种积极态度,
关于“不放手”,我还想说一个渐冻症病人的故事。
渐冻症会导致人的四肢、躯干、肌肉逐渐失去力量。而这位病人属于渐冻症后期,气管被切开,靠呼吸机维持生命,全身都瘫痪了,胃里也插了管,靠胃管打营养,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珠能转动。
可想而知,这是多么痛苦地活着。
这样的病人坚持下去有没有意义?我们也曾和她的爱人谈论很多次预后问题。渐冻症迄今为止还没有被治愈的希望,全世界都没有治愈渐冻症的成功案例。病人要长期靠呼吸机支持呼吸,还会面临感染等各种危难情况,更痛苦的是,病人的意识完全清晰。她能思考,但全身瘫痪,只能用眼睛表达。
当我问家属是不是还要继续维系时,他说:
“我舍不得她。我每天来看看她,给她翻身、吸痰、擦身,总觉得还有这么个人在。
有一天,我也问过她,‘都说目前渐冻人没有治疗方法,你这么痛苦,要不要停了你的呼吸机?’
她躺在床上,眼珠子左右摆了摆。她还愿意活。”
医生永远无法以“疾病是否能治愈”,来判断是否有治疗的价值。在不同的人眼里,生命的价值不同,除去社会价值外,还有家庭价值,以及情感价值。
治病的过程不仅是治疗病人,同时也是在治疗家属的内心。
在我参与救治的22年来,绝大多数家属都极其关爱病人,冷血抛弃的,我只看见过两例。
其中有一位女性癌症病人,病情已至晚期。此时,激进地治疗她的原发病能否让她获益,已经相当不确定。她本人治疗的意愿很高,但她的家人选择了抛弃。
她的丈夫和婆婆,每天都质问我“她为什么还没死?”“赶紧拔了她的管,别治了,我们不想让她再痛苦了”“你们不就是想赚钱吗”。
她的父母来探视时,告诉她“病太晚了,估计希望也不大,还是听你丈夫的吧”。
抛弃病人无异于落井下石。即使没有治愈的希望,我们也不能抛弃关怀,即便不再激进地治疗原发病,依旧要缓解病人的痛苦,还可以给她止痛、翻身、拍背……让她不至于痛苦地走向死亡。
这也是对人的终极关怀。人们往往害怕的不是死亡这个结果,而是在死亡的过程中,被家人无情抛弃。
当然了,“不放手”不是盲目地飞蛾扑火,更不是不理性地抗拒死亡。不放手是在我们生命的每个时期,在疾病的每个时期,紧紧抓住病人的手,给他希望,给他关怀,给他争取时间,缓解病人的痛苦。
不放手是医学给生命的最高礼遇。
“活着那么好,所以我永不放手”/ 图片源自受访者提供
回首往昔,那些“命悬一线,我不放手”的经历,让我更真诚、笃定地继续我的毕生追求,让我可以更好地服务于我的患者。更重要的是,让我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更好地活:把最好的技术和最真的关怀带给周围的人,这是我能给他们、给自己最好的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ID:sdrenwu),作者:芝士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