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天桥,卖烧烤


平哥的老家在河南,那是一个人口奇多的地方。人们在土地上很难刨出个好的生活,早早地就外出务工了。平哥就是这外出就业大军中的一员,除了他,还有老婆,老婆的哥哥一家及其父母。


对于30多岁的平哥来说,外出务工却从来没有进过工厂,这似乎是一件颇令人自豪的事情。前几年,他在城中村租了个小摊位卖烧烤,去年底放弃了摊位,直接在天桥上摆起了流动摊,继续卖烧烤。


搞这一行就一个好,自由,不用看老板脸色!平哥抽起了烟,仿佛这样可以更好地证明他的自由状态。


为什么要放弃固定摊位,来天桥卖烧烤呢?难道城管不会过来光顾吗?


怎么不管呢?平哥没好气地说。你别看上面热热闹闹说要搞地摊经济,一到地方,该怎么管还是怎么管!去年我这车子就被城管扣押了半个月。最近城管倒是不扣押车子了,来了说一声,把我们赶走就是了。刚刚这天桥上不是摆了四个摊位吗,有两个之前是在天桥下面的路口摆着,就是因为刚才城管过来巡查,他们就挪到这里避避风头。后来城管一走,他们又回到原位了,毕竟原来的位置是丁字形的路口,人流量大。


之所以放弃城中村相对合法的固定摊位,原因很简单:生意越来越差了!前年不如大前年,去年不如前年,本想着疫情放开后会大好,没想到今年还不如去年。


受访者提供


二、生意,每况愈下


平哥之前租的摊位是在上社,一个夜市摊位可能还没有两平米,一个月要4500元租金。租给他的人也不是房东,实际上也是租客,租了房东一个小店面做早点,一年租金要15万。这租客如果不把店面前边的两个小摊位再租出去做夜市,估计也是扛不住这15万的租金吧。他把这两个小摊位一出租,每月就能拿到9000元,店面的租金压力一下子就小了好多。


可是对于平哥来说,一个月4500元的摊位费着实是不便宜。有时候生意不好,一个月赚的钱只够交这个摊位费。此外,平哥在城中村租了个一楼的房间,一室一厅,每个月租金要1000元,水电费也不便宜,夏天经常开空调的话,一个月房租加水电就要去掉1500元。也就是说,平哥一家一个月至少要赚到6000元才能维持基本的支出,这还不包括吃饭和其他日常的生活开销。


退掉固定摊位,来到天桥摆摊,平哥的压力一下子就缓解了很多。但是生意却每况愈下。现在天气转凉,生意本来应该是最好的,但是也没见着要好起来的迹象。算下来,一天好的时候能够卖个五六百元,赚个两百多,一个月下来能赚个6000多。平哥的印象中,去年一天怎么也可以赚个三百多,也是在这个天桥上。


怎么生意就变差了呢?估计各行各业都不容易啊!平哥吐了一口烟,眯着眼睛,似乎在思考。主要还是外来人口少了,这经济形势,很多工厂都垮了,打工的机会也少了,有不少人干脆回了老家。一来二去,光顾我们生意的人不就少了。毕竟来地摊消费的,主要还是外来工,他们下班晚,劳累了一天,撸个烤串,喝瓶啤酒,还是很爽歪歪的!最主要的是价格还不贵,消费得起。


三、进厂,是不可能的


摆烧烤摊,看起来似乎不忙,实际上也没什么空档时间,更不可能搞第二份职业。平哥的一天是这样安排的:下午花两个多小时备料,等到五六点用三轮车载过来。为什么非要等到五六点才过来呢?毕竟备料用不了整个下午。原因很简单,城管差不多也是五六点下班,等他们下班了,平哥才开始出动。当然,有时候城管晚上要值班,或者上面要下来检查,即使是夜里八九点,也可能会过来巡逻赶人。


然后开始经营烧烤,一直到夜里12点多。回到家,各种清洗,已经凌晨两点了;再吃个饭,就到了三点;终于可以上床,再刷个手机,差不多要四点才能睡着。所以,上午的时间是用来睡觉的。


这种黑白颠倒的生活,平哥已经适应了。但是他的身体并没有真正适应。上半年回老家做一个小手术,检查血压的时候,竟然是高血压。医生问他平时是不是在吃药控制,平哥很意外,说之前也不知道。医生就问他是干什么的,了解到平哥是做夜市的,医生就说,这可能就是原因。现在,平哥当然知道了黑白颠倒的作息习惯是不好,但是为了生计,他也改变不了什么。进厂是不可能的,开滴滴也是劳碌命,还是做点小生意好。


这个工作是自由,但是也没有节假日,只要不下大雨,天天都要出摊。辛苦是辛苦,但是平哥也觉得挺踏实。出来就是为了赚钱,又不是来享受的,没钱享受个啥。


四、在广州买房,就像个笑话


平哥的老婆也在广州,同样是做点小生意,卖个臭豆腐之类的小吃。收入跟平哥也差不多,算下来,两口子一个月赚个一万出头是没问题的,扣除房租和日常开销,一个月剩个一万,一年攒个十万,也是不错的。


但是过两天老婆就要回老家了,因为大的孩子刚上初中,整天玩手机,爷爷奶奶根本管不了。只好让老婆回去管理。这赚了的钱,还不是为了孩子的教育和将来,钱赚了,孩子废了,那赚的钱有个屁用!跟上一辈出来打工的人不同,平哥这一辈人的观念变了,赚钱不再是最重要的目标,孩子教育是根本。因此即使要牺牲一个劳动力,少赚点钱,也是值当的。


为什么不把孩子带到身边,在广州接受教育呢?平哥苦笑,这都过来的话,养不起啊!一个是孩子平时也要人看管,要么老婆不工作管小孩,要么把老人请过来管小孩,总之都是增加成本。更重要的是,平哥在广州落不了户,小孩没有学籍,只能读私立学校。听说私立学校都很贵,平哥想都不敢想这茬事。


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在广州买下自己的房子呢?说没想过是骗人的,平哥笑着摇头。但也就是想一下,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奇怪的念头。毕竟连首付都付不起,就算借钱也付不起。而且每个月还要还房贷,就算买个偏远的位置,贷款30年,每个月少说也要几千块钱的房贷。不就是为了免去固定摊位那4500元的租金才到天桥摆摊么,平哥当然不会再给自己加个几千块钱的房贷负担,以及偿还首付借款的钱和房屋装修借款的钱,后两笔钱肯定都是要借的。


你想,摊上这么大的负担,房子又远又小,平时摆摊还得在繁华地区,那不得还要再租个房子,再增加一笔负担!房子是有了,那什么时候去住呢?下大雨没办法出去摆摊的时候可以去住住,就像人家周末去度个假,我们这是下个暴雨再回自己家里度个假;暴雨还不能下太多,否则没法出摊,赚不到钱,贷款都还不起。到时肯定也不是度假,你那么久才回一趟家,不得花个一天的时间搞搞家务。好了,负担满满、借钱在广州买个房子,一个月看能不能下场暴雨回去住一天搞卫生。另外,房子住得少,物业费那可不能少。


这样看来,在广州买房这件事情就像是个笑话。


五、买房的人,找摆摊的人借钱


当然,也不是说所有外来人口都不适合在广州买房。比如平哥的老婆的哥哥嫂子,他们就在广州买了房子。但是人家不一样,人家是有本科学历的,有单位可以领工资,不需要在天桥上摆摊。不过,平哥也知道,他们两的工资其实也不高,搞不好还不一定赶得上平哥两口子的收入。


说到这里,平哥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看我们为了减少压力,辛辛苦苦摆摊,没个什么节假日,平时各种节省,省下来的钱也不是用来在广州买房子,而是留着给小孩上学以及将来结婚用。但是我老婆的哥嫂,工资不算高,却在广州买了房子,一家老小都在广州生活,结果他们的压力就传到我们身上了。


你看,他们买房首付款要借钱,找我们借,能不借吗?新房装修要借钱,找我们借,能不借吗?有时候平时没钱还房贷,也要找我们借钱,能不借吗?就感觉我们赚了些钱,然后就借给他们在广州安居乐业。也不是说他们不会还钱,但是毕竟我们口袋里可用的钱就少了。主要还是觉得有点怪,买得起房子的人还需要找买不起房子的人借钱。


说实话,他们家的压力也真是大,否则他们的父母也就没必要来广州这里生活,两个老人还要租个摊位卖早点,多少帮衬一下家庭的开销。有时候,老人也需要帮忙照看一下小孩。即使搭上两个老人,买房之后的日子还是很紧巴,不然怎么需要找我们摆摊的人借钱呢!


平哥的父母在老家,种种田,照看一下孩子,平时还可以跟老亲戚老邻居说说话。虽然赚不到什么钱,但是也不用向儿子伸手要钱,除了孙子女不服管,其他生活什么的还过得去。至少他们不需要承受在城市买房带来的种种压力。


六、经济社会变革,一个隐秘逻辑


在天桥摆摊的平哥,一个看起来很渺小的人物,他的背后牵动的却是整个中国经济社会变革的隐秘逻辑。


如果经济形势好一点,有更多的劳动力密集型企业或者其他企业,吸引更多的外来人口来广州工作生活,他们夜里下班,成群结队路过天桥,在平哥和他的摆摊同行那里吃点烧烤、臭豆腐、章鱼丸子、炒粉炒面等。


平哥和他的同行们在天桥上摆摊,不需要支付摊位费,城管也只是维持一下秩序,平哥们每天就可以多赚一两百元,一方面支持在老家的孩子读书考学,另一方面支持在城市有稳定工作并买了房子的亲戚们,让他们有可能在城市扎下根。


平哥们,等年纪大了最终是要回到乡村的,但是他们回农村至少还有土地可以耕作,还可以维持劳动者最后的尊严。而那些他们曾经支持过的在城市扎下根的亲戚,很可能在未来也会支持平哥们的小孩在城市扎下根。


要真正理解平哥的故事,我们就需要把握三个要点:第一,实体经济尤其是劳动力密集型产业的支撑性;第二,城市公共空间的人民性;第三,农村集体土地制度的保障性。这些都是中国完成稳健城市化必不可少的底层制度构架,不要轻易抛弃或拆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林辉煌(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员),编辑:陈忠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