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流行初期，艾丽卡·索恩斯（Erika Thornes）感染了轻症新冠；六周后，她开始在每天夜里两三点醒来。由于无法再次入睡，索恩斯会听广播、读书或者浏览推特，直到四五点才终于犯困。


在那之后两年的时间，作为三个青少年的母亲，住在圣地亚哥的索恩斯仍然很难实现一整晚的睡眠。2023年夏季经历二阳之后，她开始服用新药，此后这种失眠症状才得到改善。


她的丈夫也在感染新冠后出现了相似的情况。每天夜里，他总在三点突然醒来。直到他的新冠检测不再呈现阳性，睡眠状况才有所改善，但失眠的情况一度持久而严重。


“他真的被惊到了”，她说，“他知道我夜里总是醒来，但我觉得他之前不太清楚‘醒来’有多可怕。”


梦魇，持续好几天睡不着，半夜在恐慌中惊醒，一天沉睡18个小时……当新冠袭击了全球人口，睡眠障碍的相关报告也一并蔓延，人们不仅在感染期间睡不好，病愈后数周乃至数月也依然如此。


大流行开始后发表的众多研究显示了新冠病毒影响睡眠的新的细节，还记录了细菌及病毒感染通过生理和心理机制影响睡眠的一般方式。


新的研究还显示，在重症和长新冠两种情况下，较差的睡眠质量都会在感染期间和病愈后加剧多种症状（包括脑雾），研究还揭示了失眠如何降低接种疫苗后的抗体水平。


专家表示，认识新冠致病病毒SARS-CoV-2对睡眠的干扰作用，可以帮助人们对症下药。


睡眠和免疫系统之间的相互作用


睡眠与免疫系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既广为人知，又神秘莫测。几千年来的证据与观察结果显示，充足的休息有助于预防感染。反过来，感染也会以复杂的方式扰乱睡眠。


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压力研究所睡眠实验室（Sleep Laboratory at Stockholm University’s Stress Research Institute in Sweden）的主任约翰·阿克塞尔松（John Axelsson）说，动物研究表明，病毒与细菌不仅会改变睡眠时长，也会改变睡眠阶段。


兔子和啮齿类动物在注射适中剂量的细菌或病毒时睡得更久。此时它们进行更多的非快速眼动睡眠，这种深度放松状态被认为对身体修复十分重要；同时，受试动物进行充满梦境的快速眼动睡眠（REM）的时间则会减少。


阿克塞尔松说，细胞因子是一类可以促炎或抗炎的分子，在睡眠与免疫系统的相互作用中起到重要作用。


健康动物睡眠不足时，脑部一些促炎细胞因子水平上升，使动物睡眠时长增加。当科学家阻断这些细胞因子时，那么即便动物睡眠不足，也不会睡得更久。


在人类身上进行同样的研究则更加困难，而且患病期间的睡眠变化往往呈现混合的结果。


但研究表明，人体炎症分子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以与其他动物类似的方式影响睡眠。


研究者托马斯·波尔马赫尔（Thomas Pollmächer）与同事在20世纪20年代和21世纪初进行的研究中，向人类受试者注射了小量叫做细菌内毒素的细菌细胞壁，他们随后发现，轻度激活免疫系统能够增加睡眠冲动并强化非快速眼动睡眠。


然而，一旦免疫系统由于细胞因子增多和疾病症状而过度活跃，人类受试者就会出现更多睡眠中断，这在动物身上并不常见。


“免疫系统增加睡眠冲动”，阿克塞尔松说，“但另一方面，如果你发烧了，它就打断你的睡眠。”


为了解呼吸道感染对人体睡眠的影响，阿克塞尔松和同事征募了100位健康成年人，让他们在出现呼吸道感染的最初症状后，详细记录睡眠日记，同时在手腕上佩戴睡眠监测设备。


100位志愿者中有28位生病了。研究人员在2019年的报道中指出，总体上，这些人在症状出现后，卧床及睡觉的时间变长了。


但这种睡眠并不安稳。感染病毒的人入睡困难，醒来的次数更多，即便睡着，也难以休息，并且种种问题在他们感染症状最重的时候尤其显著。


症状减轻时，睡眠也会改善。据说很多新冠患者都有这种表现——起初睡得很多，接着在病情最重时遭遇失眠或其他睡眠障碍。


阿克塞尔松说，患病时产生更多睡眠生理冲动可能是一种适应性反应，为的是帮助身体战胜入侵者。


为何新冠感染结束后，睡眠问题仍然存在？


大部分人的睡眠困难不会在第10天或者检测结果转阴时消失。为了判断睡眠困难持续的情况有多普遍，研究人员调查了2021年2月到2022年4月间前来克利夫兰医学中心新冠康复诊所（Cleveland Clinic’s reCOVer Clinic）就诊的650位长新冠患者。


41%的被调查者报告在感染新冠六个月后仍有睡眠障碍；其中7%表示问题非常严重。


黑人病患构成研究参与者的12%，他们报告出现睡眠问题的频次比其他参与群体高两倍，研究的主要作者、睡眠专家辛西娅·佩尼亚·奥尔韦亚（Cinthia Peña Orbea）说，这与大流行期间的其他差异现象如出一辙。该研究在今年6月发表。


2019年一篇综述考察了睡眠与新冠的关系，波士顿哈佛大学医学院的精神神经免疫学家莫妮卡·哈克（Monika Haack）是该综述的合著者。


哈克说，其他地方也有类似报告显示病人在新冠后出现发作性睡病、特发性睡眠增多和睡眠行为障碍（表现为蹬腿、说话而不是静卧，显著伴随睡眠瘫痪症）。


佩尼亚·奥尔韦的研究显示，长新冠和其他慢性疾病在引起睡眠问题上有一致表现。


60%的HIV患者和半数以上的丙肝患者睡眠很差，而肌痛性脑脊髓炎/慢性疲劳综合征（新冠常常导致这种后遗症）患者也面临相同的问题。


炎症性肠病、类风湿关节炎和其他炎症相关疾病等属于免疫性疾病，这类疾病的患者通常都会睡眠不足。


新的证据显示，睡眠障碍在重症新冠后非常普遍。2023年的一篇综述回顾了16篇研究，样本数量为1.05万人，这篇综述显示，曾被收治ICU、用上呼吸机或曾出现血氧饱和度极低等危重症的幸存者当中，1/3的人群在病愈后仍有睡眠障碍。


失眠与呼吸道疾病的直接联系


汉娜·奥利拉（Hanna Ollila）在赫尔辛基大学（University of Helsinki）和麻省总医院（Massachusetts General Hospital）进行睡眠研究。


奥利拉说，尽管晚上睡个好觉一直都是维持健康的基本建议，但还没有大型研究评估失眠是否会直接增加患病风险。


为了填补这一空缺，她与同事转而研究由芬兰和英国共55.8万人的健康记录构成的数据库。


2023年，奥利拉团队报告说，在先前确诊失眠的情况下，被调查者后续发展上呼吸道感染、流感和新冠病毒感染的风险更高。


单就新冠而言，数据显示，比起让人感染病毒，失眠在提高患者重症发展几率方面影响更显著。


“睡眠和感染之间的联系在许多早前的研究中一直是个问题。”奥利拉说。她表示，这项新的研究帮助画出了睡眠障碍与患病风险之间的关系。


炎症再次登场，帮助解释这种联系。哈克和同事在2022年的一项研究中发现，24位健康参与者在被干扰睡眠后出现更高的促炎分子水平，而通常起抗炎作用的分子则显著受到抑制。


即便经过三晚完整的修复睡眠，参与者仍有炎症。这一发现强调：保持良好睡眠是重中之重。


在重症新冠和长新冠两种情况下，缺乏睡眠都可能引起或加重多种症状，包括抑郁、疲劳和脑雾。这些症状又反过来加大了睡眠难度。


“这个过程永远是双向作用的。”哈克说。失眠、睡眠呼吸暂停和其他睡眠障碍，“都会降低睡眠质量和深度、减少睡眠连续性和规律性、削弱正常睡眠带来的免疫支持功能。”


希腊雅典大学（University of Athens）肺科医生尼古拉斯·阿塔纳西奥（Nikolaos Athanasiou）说，睡眠对实现疫苗最大功效也十分重要。


在544位此前未曾感染新冠病毒的医护人员当中，失眠患者接种新冠疫苗后产生的抗体水平更低。“有一点之前没有被充分阐明，”阿塔纳西奥说，“那就是：睡眠不足和减少睡眠时长会削弱免疫反应。”


可以针对新冠引起的睡眠障碍开发药物吗？


斯波坎华盛顿州立大学（Washington State University）睡眠生物化学专家詹姆斯·克鲁格（James Krueger）说，科学家最终可能将开发出可以调节细胞因子水平从而改善睡眠的药物。


但这是个艰巨的任务，因为细胞因子和睡眠的关系极其复杂。一些促炎细胞因子在低浓度时有益于睡眠，但浓度变高后反而会导致清醒和睡眠碎片化。另外，也存在浓度较低时对睡眠主要起抑制作用的抗炎细胞因子。


克鲁格说，上百种蛋白质相互作用，共同调节免疫系统和其他进程。新冠和其他感染扭曲了这些交互机制。


选定这些分子仍是一项进行中的工作。“过去几年，针对睡眠等复杂行为和大脑进程，已经有一些新药被开发出来，”他说，“时间会说明，这些药物是否比之前的更好。”


心理压力的影响


阿克塞尔松说，进一步了解感染对睡眠在生物学上的影响需要更多试验与更完善的数据作为支撑。


与此同时，大量研究表明，压力、扰乱作息规律、心理健康和其他非生理机制因素都与影响睡眠的疾病有关。


疫情封控期间，意大利研究者在2020年的研究中发现，57%的被调查人群报告睡眠质量不佳。


研究显示，总体上，隔离期人们卧床更久，但却没有比居家与人隔绝之前睡得更好；同时，他们的梦境更加鲜活、怪诞，带来的情绪更加强烈。


意大利研究者2021年报告，即使在封控结束、人们开始更多地走出门、压力也有所缓解之后，许多人仍然面临着以上问题。


研究人员推断，包括儿童在内，许多人在疫情最严重的时期过去后仍然无法排解心理压力。西班牙研究者2023年的研究发现，5~9岁的儿童在封控期间出现睡眠质量下降。


与成人一样，在那之后，他们的睡眠状况并未恢复，这可能是持续的焦虑情绪和不断增加的屏幕时间造成的。


新冠后，如何改善睡眠？


哈克说，在新冠感染期间和病愈以后获得更好休息的第一步是认识到睡眠的重要性。这包括避开干扰睡眠的药物，比如阿片类药物；对于住院患者，则要减少光线、噪音和重复唤醒。


阿克塞尔松说，形成规律的睡眠习惯，按时入睡、定点起床，常常是失眠治疗手段的一部分。减少赖床时间也有助于提高睡眠效率、避免在清醒状态卧床过久。


哈克推荐借助正念类App减缓压力和焦虑。佩尼亚·奥尔韦亚发现，认知行为疗法改善了长新冠患者的情况。“失眠的大脑处于过度觉醒状态”，她说，“我们尝试重置那一状态。”


阿克塞尔松说，做做运动、到户外晒晒太阳对一小部分因病不再出门的人是有效的；但对大量长新冠患者而言，锻炼可能引起严重的病情反复，因此，当你处于新冠后期而且仍然面临睡眠问题时，采取针对性医疗手段是很有必要的。


“睡眠障碍在新冠重症中非常正常——疼痛、咳嗽、鼻塞等等症状都会干扰睡眠。”哈克说，“但在重症阶段结束后，如果睡眠障碍仍没有消失，或者它就是你的新症状，那便是时候寻求帮助了。”


这篇文章最早发表于2022年11月10日，本次更新收入了最新的研究结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地理中文网（ID：NationalGeographicCN），作者：EMILY SOHN，译者：绿酒，编辑：框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