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对于秋天的热情之一是烤苹果。进入十月之后,常去的咖啡馆开始推出苹果派,是要在表面铺上厚厚一层苹果片的那种,为了让人能更直接地感受到果实之味。


在这样的秋日氛围中,难免心动,也跟风在家烤了两个苹果派之后,又觉得费事,不适合作为轻松的午后甜品。此时,正好在读到上野千鹤子的一篇散文,也提到一种苹果甜品,说是昭和时代的家庭美味,名曰“烤苹果”。


那篇文章里有这样的段落:


烤苹果这种东西,糕点屋不会卖,一般的餐馆也没有,是种只能在家制作、独属家庭的味道。


每年一到红玉上市的季节,我就会跟在母亲身边,学着她掏空苹果芯,在里面装满砂糖,以黄油封顶,挨个儿摆在烤盘上。在火上烤一会儿,黄油就会融化,苹果连皮带肉被烤熟,香气便飘满整间屋子。


那个时代还没有锡箔纸这么方便的东西。果蜜淌在烤盘上是淡淡的粉色,铲起它放入口中舔舐,是小孩子才有的特权。刚烤好的苹果很好吃,冷却之后也很好吃。切开后,果皮变得异常柔软,入口即化,我总是期待能吃到它。


顿时十分期待。但烤苹果这种东西,几乎不会在餐厅里出现。它在《樱桃小丸子》中的某一集亦有登场,更加证明这种魅力在于简单美味的甜品,是一种旧时家庭食物,只能亲自动手。


于是,再去超市时总会在陈列苹果的角落多停留片刻,正值时令季节,颜色品种繁多,一些以汉字命名,一些则是英语直接转换成的片假名,却始终不见上野文章里提及的那一种“红玉”身影。只能耐着性子等。又过了半个月,临近月底,它终于出现在不引人注目的一隅,数量有限,只寥寥摆了几个。


超市一角,青森县的“红玉”


也许是因为像上野这样怀念儿时的昭和风味的人不少,轻易在网上一搜,就能找到许多关于烤苹果的食谱。做法虽然简单,但流派各不相同,很多人特意在食谱中强调:这是自家外婆做的烤苹果味道。当然,也不乏有人研发出更潮流的做法,工序愈发繁琐。


既然是昭和的风味,就要用昭和的方法做。烤苹果是上世纪60年代各种生活杂志上炙手可热的新鲜存在,相当于今天的网红美食。终于,我找到了一册1962年出版的《生活手帖》,其中有一篇介绍了详细的食谱,作者是大名鼎鼎的东京帝国酒店第八代的厨师长常原久弥。


这道食谱的准备工序如下:将苹果切成两半,但不要切得太深,以免穿透底部。然后挖掉苹果的中心,加入以1:9比例混合的肉桂粉和砂糖,将肉桂糖填满苹果洞,最后在顶端放上黄油。


从这篇文章中,确实能看出一些时代变迁的痕迹。例如那是在家用烤箱尚未普及的时代,人们的做法是:将苹果包在铝箔中,然后在金属网上烤。因此这种做法又被叫做“箔包苹果”。又例如当时市场上显然没有“肉桂粉”流通,这位大厨建议读者:可以到药店去买一种“桂皮”或者“桂皮粉末”。


我还注意到:这道食谱里使用的苹果,不是“红玉”,名为“国光”。


年长一些的日本友人告诉我:说到苹果,就是“国光和红玉”,这是一种昭和印象。而我之所以对这两个名字感到陌生,是因为它们今天几乎已经从市场上消失了踪影。若非拥有过去时代的回忆,难以体会它背后深深的怀旧感。


实际上,苹果在日本的生长史并不那么悠久。


直到明治时代之后,日本政府才开始从美国引进苹果品种,进行栽培。而如今以苹果著称的青森县,则是在明治8年(1875年)才首次在县厅内移植了三株西洋苹果树。此后,大约320棵苗木被分发给各个栽培者,每人分得1、2棵,从而奠定了今天苹果产业的基础。经过一段试作期,各种苹果品种被陆续引进,尽管当时还不清楚这些品种是否适合青森县的气候,或是否具有经济价值,但它们还是被广泛地种植在县内的许多地方。


此后,青森的果园经营者开始以种植多样性的品种为荣,渐渐形成了“明治时代青森苹果的七大品种”,除了上文提及的“国光”和“红玉”之外,还有“柳玉”“祝”“倭锦”“红魁”和“红绞”。


青森县最早的一份苹果品种的统计数据公布于明治44年(1911年),能从中看出:“国光”为最多,占据总数的47.6%;紧随其后的“红玉”,也有30.3%。两者的产量加起来,占据苹果总量八成。难怪人们会留下“苹果就是国光和红玉”的印象。


“国光”原产于美国弗吉尼亚州,是一种在1800年的美国就已知晓的传统品种。虽然在原产地美国它并非主要品种,但由于它适应日本的东北地方,特别是青森县的气候和土壤,容易栽培且产量高,又具有很好的贮藏性,因此在明治、大正、昭和时期一直作为主要品种被栽培。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据说它原来的品种名是“Ralls Janet(罗尔斯·珍妮特)”,但可能是由于当时日本正处于明治维新后的混乱期,大众整体英文水平不高,这一名称并未普及,全国各地开始使用不同的称呼。直到1900年“国光”这个名称才被统一使用,在那之前,它在青森拥有一个更为浪漫的名字:雪之下。这是由于:在它收获期的11月初到中旬,青森地区已经进入冬天,苹果树上积满了雪,果实被覆盖在白雪之下。


当昭和时代的人们谈起苹果,会出现这样的对话:“‘国光’和‘红玉’,你更喜欢哪一个?”它们的流行程度可见一斑。但即便是这两大品种,也无法抗拒时间的变迁,战后,随着新的品种被引进,人们的青睐转向了“红元帅”苹果,接着又被本土杂交的“富士”取代。随着新品种的出现,“红玉”和“国光”逐渐从市场上消失,尤其是后者,如今几乎没有农家在种植。


年轻人之间少有人知道“国光”的味道,只有那些被怀旧之情驱使、想要重温昔日回忆的人们,才会发现它的血统已经传承给了“后代”——1939年诞生的“富士”,其实就是由“国光”和“红元帅”这两个品种杂交而来的。


与“国光”不同,“红玉”的故事是一个起死回生的苹果样本。它从市场上消失过一段时间,意外地因为独特的酸味而重新流行:当下流行的“富士”,果肉较软,酸甜平衡,生吃最佳;而果肉较硬、酸味突出的“红玉”,却特别适合用来做甜品,如苹果派、苹果酱或是苹果茶。如此,“红玉”成了最被日本甜品店的青睐的苹果品种。


作为“苹果大县”的青森县,在2001年将这一年命名为“苹果元年”,并举办了“苹果元年大会”。也是在这一年,它利用“115”和“好苹果”的谐音,将11月5日命名为“好苹果日”。今年的“好苹果日”,我无意中瞥到网上一个苹果喜爱度调查,“富士”雷打不动地排在了第一名,而“红玉”竟然紧随其后——这是它第二波的生命。


我终于没能找到“国光”,也放弃了早已从普通家庭里消失踪迹的金属烤网。我做了些“不那么昭和”的妥协:买了两个青森县产的“红玉”,从诸多网上食谱中选出一种烤箱做法,小心地挖出苹果中心,填入砂糖、肉桂粉和无糖黄油,放入预热至180度的烤箱中烘烤30分钟即可。非常简单,且几乎不会失败。


这段日子,我迷恋上阅读各种人的烤苹果回忆。那些故事像刚烤好的苹果一样充满了炙热的温度。其中有一篇,做法更为复古,回忆也尤为动人。


直到昭和40年代初期,几乎每家都有火钵,冬天都是点燃火钵里的木炭来取暖。我家有一个直径超过50厘米的大火钵,足够家里几个人围着取暖,那是相当大的一个火钵。这是我从2岁到13岁之间的场景。


我父亲的工作类似于半公务员,因为工作经常调动,所以在仙台的住宅是公司的职工宿舍。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一套3K的公寓,有8帖、6帖、4帖半的房间,还带有厨房和浴室。那时我们一家七口人住在那里,现在想来一定很拥挤,但尽管空间狭小,回头来看,能从昭和30年代就住进公寓,也让人感到幸福。


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用火钵里的炭火烤制的“烤苹果”的美味。


用一个类似于烤网的东西来放置苹果,并将其放在炭火上烤。果汁就像糖浆一样变得粘稠,甜度也变得更加浓郁。真的非常美味。多年没有吃过了,怀念烤苹果的味道。


我是一个没有任何烤苹果回忆的异乡人,只不过是猎奇地寻找着一些秋冬的温暖元素。但我的烤苹果成品在社交网络上得到了日本同龄友人的纷纷点赞,他们告诉我那是他们小时候的味道。


友人们各自拥有独家的享用烤苹果的方法,有一位建议我浇上酸奶后使用,还有一位建议我在苹果里倒进葡萄酒。我把这两种方法混合在一起试了试,只觉得实在美味。



烤苹果吐司


说起来,常原久弥那道烤苹果的食谱最后,是这样结尾的:“如果剩下了肉桂糖,也有它的用途。在烤面包上抹上黄油,然后撒上肉桂糖,再稍微用火烤一下。这就是‘肉桂吐司’。肉桂的香味非常好,非常美味。比起早晨,更适合作为晴朗的秋日周末下午三点的茶点。在家门前的花园里,阳光已经不再那么强烈了。”


我依照他的做法,又铺上了一层切片苹果,就这么享用了今年最后一个“红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库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