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爱能够继续下去的一个条件是:双方愿意保留相互照顾的能力。这意味着:如果对方感觉糟糕,我会在乎。


然而,陷入绝望和争吵的情侣们常常只关心一件事:自己是不是赢了。伴侣治疗的工作,是帮助人们放弃这种输赢之争。


——伴侣治疗师 Orna Guralnik


不知道多少人对《再见爱人》的这一幕印象深刻:


在婚礼上,张硕的伴郎性骚扰了王睡睡的伴娘。王睡睡勒令伴郎道歉,但张硕逃避与朋友较真沟通,只是递了根烟和稀泥。这让王睡睡十分生气,认为在大是大非面前,丈夫不与自己统一战线。


在我看来,它映射了异性恋婚姻当中一种很新、很典型、也很深刻的矛盾:


一个正直的现代女性,一个旧时代的好人。两人各自的感受都有理由,都可以理解。如果他们对维持婚姻关系抱有疑虑/期望,同时感觉被困住。除了“一刀两断”,他们还能怎么办?


今天我们来聊一聊《伴侣治疗》中的一个案例:Kristi & Brock。


Kristi 身上有“女性觉醒的怒火”,而丈夫 Brock 多少成了“父权制的替死鬼”。在这种情况下,婚姻咨询师如何处理这一棘手的难题?


PS:《伴侣治疗》是 showtime 出品的心理咨询纪录片,三季豆瓣评分都在 9 分以上。


Orna Guralnik 是一位婚姻和家庭治疗师。她的声音低沉、舒缓,时而锋利的眼神像是要把你的面具看穿。在治疗中,她的身体总是微幅前倾,表现出高度集中的专业姿态。



很少有如此真实、温暖和专业的伴侣治疗材料可供大众观摩。我相信,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收获一些亲密关系的感悟。


“这个人伤害了我,你怎么还能每周都跟他们吃饭?”


Kristi & Brock 是一对结婚 15 年的夫妻。


结婚时他 21 岁,她 18 岁。两人成长于严格的摩门教家庭。在那里,他们缔结了生命初期最重要的人际关系和社区文化。


然而, 7 年后,Kristi 退出了教会。因为她的女性意识萌芽了。



她意识到,自己过去的人生是个“巨大的谎言”。


教会是一个非常打压妇女意志的地方。比如:女人没资格当神职人员,一夫多妻制,还有各种明显的性别歧视。


Kristi 最痛的一个伤口撕裂于 14 岁。


那年,她在公园遭到陌生男孩的性侵。在摩门教中,“性罪恶(sexual sin)”仅次于谋杀。它奉行一套父权制家长观念,要求遵行“贞洁律法”。这意味着,如果你在性方面不纯洁,死后就不能去天堂(也就是与家人分离)


她一边走一边哭着回家。14 岁的 Kristi 知道,“我的人生完蛋了,我死后的人生也完蛋了”。



更残酷(但不出意外)的是家人们的反应:他们让 Kristi 去教会赎罪,请求原谅。而坐在告解室另一头的,竟是爸爸的朋友。


当成年后的 Kristi 坐在心理咨询师面前回忆这一幕时,她感受到巨大的愤怒、羞耻、背叛和创伤。


她流着泪说:跟一个爸爸认识的老男人关在一起,聊一个 14 岁女孩身上发生的性侵犯?这就是爸妈带我进入的世界。


咨询师 Orna 同理了她的感受:“你感觉前半生都被偷走了(robbed)”。


Kristi:“是的,是这样”。


咨询师让 Kristi 的绝望被听到。而这种“绝望”,正是她嘶吼了很多年也没能让丈夫感同身受的东西。



Kristi 把这一切告诉 Brock 后,希望他也退出教会。但 Brock 不同意。


咨询师好奇:“你们是怎么商量这件事的?”


Brock 坦白:气氛紧张,因为我不能离开教会。虽然我知道教会有很多问题,但我认识这些人很久了,于是就把这些行为合理化了。


“她觉得这是背叛。”



“这 5 年来,我们的许多纷争都与此有关。她越是对我大吼大叫,我越不想这么做。我只是厌倦了这道巨大的阴影”。


Brock 在反复考虑后,终于也决定退出教会。但是那 5 年时间“Kristi 对我做的很多事情都带着敌意”,“我仿佛是父权制、教会、社区、双方父母的一个替身”。



咨询师转向 Kristi:你对此的感觉/回应是什么?


Kristi :我就像尖叫着冲向深渊。我想要你听到我说的话,站在我这边。我把教会如何虐待我都告诉你了,可你仍然每周日和他们吃饭。背叛是多么糟糕,你看不出来吗?


Orna Guralnik的临床方法可能包括情感取向疗法(Emotionally Focused Therapy,EFT)


在最初的几次咨询,Orna 总是从情绪入手,观察两人的情绪反应,互动模式,对于同一件事如何各执一词(以及这背后各自暗藏了哪些更深的问题),关系目标是否一致等等。


也就是说,治疗注重的是情绪和互动过程,而不是“谁正确谁错误,谁赢了谁输了”。


例如她总是挂在嘴边的几句话:


  • 你感觉怎么样?

  • 请继续说下去,这是什么意思?

  • 是的这是可能的。(然后转向另一方)对此的感觉/回应是什么?

  • 我听到你的立场了,但我好奇它是从哪里来的?

  • 你觉得,对方该怎么做才能满足你,同时可以不放弃自己的需求?



重要的是,咨询师绝不把双方视为有缺陷的人,即罗杰斯所说的“无条件的尊重”。她必须不带偏见地同理伴侣双方的感受,肯定一方经验和感受的同时,不让另一方感到被忽视,也不要让一方感到“咨询师跟对方的关系更好”。伴侣双方均被咨询师接纳,以此来创造一个包容性的、安全的、具备抱持感的治疗环境。


研究发现,仅仅是这种同理的姿态,在治疗中就是具有治愈性的(Rogers,1951)


出轨可能是“关系问题的症状”


随着治疗的进展,Kristi & Brock 提到了双方的婚外情。


Kristi 是先出轨的那个。然而,Brock 非常伤心的是,妻子对自己的出轨似乎没有任何歉意。


在 Kristi 的描述中,她视自己的婚外情为一个巨大的里程碑,认为这是自己脱离教会洗脑(一个摩门教的好妻子),变成一个全然拥有自我和主体意志的时刻。这是非常强大和赋权的体验,也是与那个曾经伤害她的整个意识形态的严肃对峙。


“出轨这件事甚至与你无关,你应该为我骄傲。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件让我感到如此解放的事情,却让你如此伤心”?


Brock 非常受伤。为了报复 Kristi,他也出轨了。



他感觉非常非常不好。他心痛的是,为什么 Kristi 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感受,“她出轨时可以完全忘记我,而我不能”,这是权力不平衡。


Brock 要求 Kristi 保证以后再不出轨,但 Kristi 拒绝保证。因为这句话和爷爷(摩门教信徒)对他们的要求一模一样:承诺忠于丈夫,忠于家庭。



Orna 非常清楚,Kristi 的“身份解放”正在成为亲密关系的阻碍。


浪漫关系往往会带来很多东西,因为就强度和依赖性而言,它们最接近童年早期的经历。从系统角度看,外遇可能是“关系问题的症状”,而非导致分手的原因。从女权主义治疗的视角看,外遇也可能是“权力斗争的一环”。


虽然 Kristi 的出轨动机是对创伤的反抗,但在一夫一妻制的承诺中,Kristi 显然忽视了 Brock 的感受。或者说,Kristi 拒绝从伴侣的视角来看问题。


Orna 的同辈咨询支持小组还有人提到,也许某种“迫切性”使她必须竖起浑身倒刺,以此来捍卫些什么。这种迫切性是值得探究的。


Orna 说:你们两人的感受我都理解。鉴于经历的这一切,你深切地需要被理解,但 Brock 听起来也是个替身。不仅是教会,还是你的家人和整个社区。要他承担起所有的责任,这是难上加难的。



Kristi 的态度软化了。因为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怒火并不仅仅针对 Brock。这在她的内心制造了一点点理解对方的空间。


重要的是,咨询师并没有否定 Kristi 的身份解放,而是从表面的争论转移到情绪处理中,试图找到方法来开启她和丈夫之间的对话。


她要求 Kristi 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


“你很诚实,这很勇敢。但这同时意味着你必须承担诚实的后果。你不能一边在关系中引入第三者,一边说:我不想面对这件事对你的影响”。



Orna 是系统论的支持者,这种心理学方法既着眼于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也着眼于人际动力学影响行为和身份的方式。她将夫妻看作是一个系统,所以并没有“只要你改变了,问题就能解决”这种说法。


她温柔且坚定地指出:“你们之间的关系有问题,但你希望问题的解决方案完全来自 Brock 能够理解你。这里有两个人。”


当 Kristi 陷入争执和应激情绪,咨询师引导她后退一步,暂时放弃争夺权力而着重于伴侣的感受:


“Kristi,我需要你换一种方式去倾听。不要纠结于他说的是不是事实,而是看到他是如何在情感上体会它的。这比事实更有趣。因为它就是每个人的内心。”



咨询师创造了一种安全的沟通环境,使 Krist 一步一步地接近更真实的、被掩藏的自己。Krist 承认,自己出轨给丈夫带来了伤害。


咨询师继续追问:“你明白给 Brock 带来的伤害。但,是什么阻止了你充分表达这种同理心?”


她答道:我感觉,他想用这个承诺,来打败我的余生。我害怕失去我努力奋斗的阵地,我害怕像过去那样被操纵。我认为 Brock 想要回到一种旧的、曾给予他安慰的系统中去,一个男人控制女人的世界。我颠覆了这个秩序,这让他很害怕。所以与其超越这种秩序,他想要恢复原状。


我们可以发现,对于丈夫“以后不再出轨”的要求,Kristi 感受到一种压倒性的、顺从的压力。她害怕的是:如果自己让步一寸,就会立刻被拖入父权制的旧世界,所以她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我不再要求你对我绝对忠诚……”


很多夫妻平时不怎么讲话,但可以在伴侣咨询室面前滔滔不绝。这是因为,他们“感觉这个地方是安全的,表达负面情绪是可以的,自己的感受可以被支持”。


很明显,即便是结婚十几年的夫妻,很多话 Brock 也是头一次听到。他可能以前知道一些,但没有这么深入(或许这是因为在日常生活里,我们都急需扮演自己的强大,以至于过早地竖起围墙,屏蔽了伴侣试图表达的脆弱)


但 Brock 也有自己的议题:他很难相信别人,于是急切寻求关于确定性的保证。



Brock 想要的是一种免受疼痛的保护,一份没有杂质的爱情。但对 Kristi 来说,作为保护者的角色是一座监狱,一种控制形式,这阻止她“从父权制中夺回主体意志”。Kristi 无法承担的正是那种“教会式的义务”,这种义务让她遭受了虐待,并剥削了她的前半生。


对此,Orna 引导 Brock 放弃使用“你能否保证以后再也不出轨”这种对 Kristi 来说很容易触发创伤的语言,而换一种说法。因为她理解,对于一个自我意识和世界观都被摧毁的人来说,要真诚地做出这样的承诺是很难的。


Orna:我觉得你应该试试,使用不同的语言。比如“你愿意不再做这样会伤害我的事吗”?Kristi,你对这样的语言有什么感受?



这是咨询师的成功一击。


有时你会惊讶于语言的重要性。仅仅只是几个字,只是换了个角度,只是抽离了语气中的命令感。双方的软化立刻发生了:


Brock:“我不再要求你对我绝对忠诚。但是当我说,那样做会伤害我时,你能别做吗?”



Brock 展现出了自己的脆弱性。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他在乎 Kristi 的创伤,尊重她保留自我意志的努力。


这让 Kristi 放松下来。她流着眼泪说:


“我不能保证你不受伤害,但我保证在乎你的感受。我保证当你颤抖的时候,我会握住你的手。我保证当关系出问题时,我会尽力修补。我爱你,你永远是我灵魂的一部分。这是我唯一可以保证的事。”



Orna 非常擅长她的工作。她不仅对夫妻两人的感受都表现出了尊重,还精准地抓住了“让他们更接近真实情绪”的机会。


她在纪录片中说,伴侣之间总是存在这样的内部冲突:对安全和可预测性的需求 VS 对新奇和冒险的需求。但这不是一个可解决的冲突,而是一种学习“以更真诚的面貌出现在对方面前”的练习。


巴迪欧认为,爱是相互差异的两个个体形成的一个“两”。但这个“两”并不会融合为“一”,而是永远在不断差异又不断靠近。爱是具有差异的两个人,在保有自我的同时,不断靠近的经验。


当关系发生危机时,双方往往都自顾不暇。当两个人都启动防御进行自保时,他们就会维持着循环往复的沟通僵局。伴侣咨询师在这里的任务,不是建议两个人分开或继续,而是让他们深化对困境的认识,了解各自的沟通模式是如何形成的。


至于离,还是不离?这是最不重要的事。


PS:EFT 方法不适合虐待性关系,也不优先推荐给已经确定要分开的伴侣。


参考文献

Stephen T. Fife, Gerald R. Weeks and Nancy Gambescia. Treating Infidelity: An Integrative Approach. THE FAMILY JOURNAL: COUNSELING AND THERAPY FOR COUPLES AND FAMILIES, Vol. 16 No. 4, October 2008 316-323 DOI: 10.1177/1066480708323205

Williams K, Knudson-Martin C. Do therapists address gender and power in infidelity? A feminist analysis of the treatment literature. J Marital Fam Ther. 2013 Jul;39(3):271-84. DOI: 10.1111/j.1752-0606.2012.00303.x. Epub 2012 May 3. PMID: 25059296.

[加拿大]苏珊·M.约翰逊(Susan M. Johnson),刘婷(译),《依恋与亲密关系:情绪取向伴侣治疗实践(第3版)》,2023年1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简单心理 (ID:jdxl2000),作者:江湖边,责编:kuma,内文配图:《伴侣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