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
90年代,是属于中国香港的大时代。经济大繁荣之下,港风劲吹,各种武侠小说、电影电视、热歌劲曲,乃至时髦发型,接二连三横扫内地,令一代人着迷不已。
即便偏僻乡下,我们这帮屁大小孩也热衷看并议论各种武侠电影录像带,路边捡根小木棍当刀剑,幻想执剑天涯、飞檐走壁、匡扶正义。而说到电视剧,彼时,闭路电视还不普及,让我们错过许多巅峰年代的港剧。
譬如,1992年,TVB出了一部台庆剧,《大时代》,引发轰动,一度被誉为“华语第一神剧”。几年后,又有一部《笑看风云》,亦红极一时,主演都是郑少秋。只是,彼时大多数内地百姓对商业还一知半解,这类商战风云的大剧,显然不及“香帅”的《戏说乾隆》《小李飞刀》之类的剧来得直观,因而在内地并未引起太大轰动。
成年后的我们不再迷恋那些虚构的武侠世界,进入21世纪,大陆/内地商业也开始风起云涌,我们这才回过头去补那些时代风云。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和堂哥窝在家,在VCD播放机上一口气看完《大时代》《大时代2世纪之战》《笑看风云》等剧。
那时,尚未出过远门的我,对大城市还一无所知,剧中那些繁华大时代背后的残酷、命运跌宕、人命卑微,时常看得我一愣一愣。
印象最深的,是《大时代》中,郑少秋扮演的丁蟹。他出身贫穷,行为粗鄙,误将帮助他的当红股票经纪人方进新打死,后提早出狱进军股市,凭狠辣风格迅速发展,一时在香港股市呼风唤雨。
那边厢,方家后人方展博(刘青云饰)在事业迷茫之际得其父旧友教诲,欲继承父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通过股市将丁家彻底击败。丁家父子势大,相继将方家几兄妹杀死,只留得方展博在一众朋友帮助下,蓄势一击。
1994年6月2日至5日,恒生指数从11300点滑落至9050点,丁蟹继续押跌。怎知一日之间,风云突变,接下来,在方展博等人的操盘下,6月7日香港恒指上演“大奇迹日”,迅速反弹四千多点。一天之间,丁家五父子从资产50亿变成负债10亿,五雷轰顶,最后相继跳楼……
是真跳楼。
此外,印象深的还有那几首主题曲。《笑看风云》:“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谁能预计后果,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一点点无心错……”
以及《世纪之战》中,那个叱咤风云、令人又恨又怜的丁野(郑少秋)唱的主题曲《大时代过客》:“不过是一些缤纷记忆,美丽看过也拥有过,不过是过客走一程,何必肩膀上背那么多”……让刚刚还沉浸在跌宕剧情中,不安躁动的心情迅速得到抚慰。
时代往复,风光如何,大多还是过客。“在大时代做一个小访客,每个人唱自己的歌,还争什么……”
命运
世间最强大的力量,莫过于时代前行的力量。
《大时代》的续集《世纪之战》,仿佛香港大繁荣时代的终章。进入21世纪,曾作为中西衔接窗口、一度引领东亚及东南亚三十年发展的“东方之珠”,在经济规律下降速,在自我意识中陷入困顿。反之,其发展成本(比如房价、生活成本)被推升到全球领先,潜力用尽又不愿开放、无法自我变革,最终在社会矛盾和对抗情绪中走向情绪冲突,便有了后来的系列社会冲突事件。
这并不稀奇,时代抛下一个地方、一个群体、一种价值,其实是正常规律。能否自我变革,顺应乃至重新引领,才是秘诀所在。
世纪之交的另一面,正是我们所生活的土地。1998年至2002年,中国各大小城市发生了规模巨大的国企改革,扭转了时代巨轮的方向盘。
譬如今年的热剧《漫长的季节》,以王响为代表的一代城市工人,改革前,他们生活富裕,有一技之长,社会地位比我们这一代城市中产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看,都堪称那个时代的“城市中产”。但时代抛弃他们,只打了个响指,昨天还在开火车、批文件,第二天就面临下岗,去街上摆摊,骑车送妻子去夜总会做三陪。
但也正是王响——我们父辈那一代人的痛苦变革,为一个国家资产盘活、轻装上阵、社会大发展奠定了基础。阵痛后的中国,市场经济活力无限、飞速发展,这才有了后来二十年的巨大成就……
我们都有一种共同的命运,叫时代。今天,时代的响指再次打响,我们这一代许多城市中产,纵有专业文凭、一技之长,有丰富工作经验,同样不一定就能“保命”。
譬如,就业市场一度火爆十余年的设计、IT、文案等专业工种,许多普通岗位终将一点一点被AI取代。而且,难又难在,经过多年职业化训练,你还只会这一种专业技能。因此,失业、降薪、生意失败、被淘汰,并不鲜见。
于是,这两年在各地的调研、访谈中,我听到的叹息也偏多。多数人都觉得“再也不能这么干”,但到底具体怎么干、方向在哪里,又不得其解。末了,大家的表情,往往都有一副“这个时代怎么了”的困惑。
而这种困惑,我们并不陌生,也曾在王响们的脸上见过。
显然,跟收效越来越大的数字、智能工具相比,跟年轻人什么都会一点的综合性价比相比,一代“城(专)市(业)中(人)产(才)”的被淘汰,并不见得多稀奇。因为,你不被淘汰,科技进步的速率就会放缓;你不被淘汰,年轻人的价值就越来越难以发挥——在人生最年富力强的时期走向快速衰退,便在所难免。
出路在哪里?答案正在——变革:要么进入专业的深度领域,要么重新掌握新的技能,要么,让自己变得更具综合性价比……虽然,这也是内卷的根源所在。
当然,还有一条路径:那就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凭借一线城市工作和生活经验、技能,退到成本更低、更具个人竞争力的二线城市,同理,从二线退到三线,从三线退回县城,直至从县城“退”回发展得越来越好的乡村振兴……有时,退,何尝不是另一种进。
笑看风云
正应了疫情期间人们的笑侃,“疫情解封,最后的借口就会失去”,2023年,许多人的确成了苦笑:前有新一代“丁蟹”皮带哥走完他的“大时代”,在时代轰鸣中走向落幕,其间一度上演跳楼闹剧,令人唏嘘;许多曾经风光一时的企业爆雷、破产,许多熟知的企业家陷入困境;近期,又有太多的意外发生,令国人扼腕。
一个国家不可能永远快速发展,社会不可能永远大繁荣,慢下来,就应该有慢下来的活法,急吼吼的价值观、做事方法、心态,或许才是当前生存、发展最大的挑战。
譬如,近期在各地调研,发现前些年动辄投资数十亿、大干快上的大文旅项目,今天大多面临入不敷出、大量空置、招商运营困难、债务高企等境况,困难重重。反观投资千万级的中小文旅、乡村振兴项目,几十万、百来万的民间投资项目(譬如中小民宿、家庭农场、亲子体验等),运营压力较小,生存弹性较大,很多都活得不错。
对普罗大众来说,“大时代”渐去,收起激动的内心,暂且过一过小日子,也是一种幸福。
曾几何时,我们笑话日本的“小清新”和我国台湾地区的“小确幸”,觉得它们一点都不大气,“格局”太小。但需知,它们都经历过长达几十年的大繁荣时代,进入21世纪后,和香港一样,潜力用尽,但无力摆脱固有全球化大分工,尽数告别轰轰烈烈的“大时代”,进入缓慢发展时代。
只是,与香港不同,它们建立起符合经济和社会发展状态的这种“小XX”文化,保证了社会文化及国民情绪稳定,总体还算平稳。反观香港,由于未完成文化重建,在从“大时代”到“小时代”的落差中社会情绪分化,酿成大错。后来,香港再未出过能影响一代人的文艺作品,也失了《笑看风云》般的超脱心境。
即便大繁荣周期,“时代风云”也只属于少部分人,何况进入慢时期。对普罗大众来说,又何必人云亦云,不明所以地被带节奏、躁动不安、跟着瞎起哄。
多一点“笑看风云”,也是不错。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子1984(专栏作家,乡村振兴&县域经济学者,“乡建者小会”发起人。著有《焕新——刘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一书。个人公号:刘子的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