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携着苏州河缓缓地流过长三角的最后一片陆地。它们在那里留下了一座伟大的城市——上海。于是, 数以千万计的人在这座城市开始了他们世代繁衍的人生。也为他们的人生创造了许多没有预期到的传奇故事, 包括独具风情特色的空间结构和空间形态。
1840 年鸦片战争后, 这座城市成了东亚最繁华也带着点畸形的大都会。改革开放四十年里, 它又成了走在时代前列的一片热土。哪怕再宏伟的想象力, 都没有能力在四十年前的那个起点上, 预见到今天上海脱胎换骨的沧桑巨变。
大片我们熟悉的城市风景在历史的转瞬之间被淹没, 我们曾经世代赖以为生的空间结构倒塌在时代前进的隆隆车轮声中。我们埋怨了多少年没有改变的上海, 突然像一个现代的变形金刚以几乎全新的形象矗立在了太平洋的西岸。于是,一种时代情绪开始萌生、蔓延、扩展。它的名字叫, 怀旧。
怀旧即记忆。怀旧, 倚仗记忆。
人类本来就有记忆的特性和能力。时代的变迁, 强化、加固了上海人的记忆。这些年, 关于往昔时光的记忆, 已经汇成一股滚滚洪流。各种关于上海岁月和风景的记忆, 已经成为各类书写的重大主题。有唐振常、熊月之、李天刚等史学家们的历史记忆; 有罗小未、郑若麟等建筑学家们关于建筑的空间记忆; 还有郭博、尔冬强、陆元敏、郑宪章、许志刚等许多背着莱卡、尼康、佳能等照相器材, 穿马路, 进弄堂, 不辞辛劳的图像记忆; 当然还有我的许多作家朋友披星戴月伏在案头发表了大量生动的文学记忆……我曾一次次地被这些记忆激动过。
记得看陆元敏的《苏州河》时我心潮澎湃, 几乎掉下了眼泪。我自己就在1995 年和当时上海画报社的张锡昌联袂为郭沫若先生的大公子、摄影家郭博主编了他的第一本摄影作品集《正在消逝中的上海弄堂》。“画册在日夜不断轰鸣的推土机和打桩机的交响声中, 于次年六月出版。其时, 画册中三分之二的建筑‘已经’而不是‘正在’ 我们城市的版图上消逝, 而且是永远地消逝了。” (参见拙文《不朽的永远是……》)
老朋友陈建兴写了本《弄堂旧趣录》。在那么多年读了各种类型各种风格车载斗量的上海怀旧和记忆后, 我不知建兴还有什么可写。但当我拿起书, 读了第一篇《生煤球炉的烦恼》后就欲罢不能, 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他送我的全部样稿。其实这个时代, 消失最厉害最多的, 甚至保留最难、消失得最彻底的, 还不是物质形态的街道、里弄和房子。空间的物质形态有的是消失了, 但还有一些却命运比较好, 被改造被保留了, 就像新天地、思南公馆……甚至成了样板, 成了新奇的人文景观。
虽然也有些争议, 但留了下来也是无可争议、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特别是弄堂物质形态的记忆, 被大量的影像资料保存了下来。去年我在一次研讨会上说, 外滩是上海的外衣, 而且是一件Burberry 的风衣, 站在黄浦江吹来的风里,掀起一角下摆, 华丽而又气派。
而遍布全市数以千百计的弄堂才是上海贴身的内衣, 与人间烟火有着千丝万缕的肌肤之亲。要真正知道上海, 一定要穿过弄堂, 特别要看一看闻一闻那里的景观和气息。建兴文字散发的就是弄堂景观背景前的生活形态和气息。我把它称之为“生活形态的文字记忆”。这些曾经有过的具体“生活形态” 的消失, 往往是致命的没有再生性的, 永远不会有复活的机会的。
在上海, 有哪个早晨, 还会看到生煤球炉时家家户户门口呛鼻子的浓烟飘满窄窄长长的弄堂?家家有了淋浴器,谁还会去澡堂?于是澡堂就在这座城市消失了。有了越来越先进越来越复杂的电饭煲, 谁家还会用稻草编织的看起来土得冒傻气的饭窠?这世上,有许多物事, 说没就没了, 而且没有通知, 永远就没了。唯有文字还可能抢救这些东西和事情。
当然不是说没有人做过这种“生活形态的记忆”,但可以肯定的是, 没有人像建兴这样几乎从头到脚包罗万象地做出这样的文字记忆。就时间而言, 把我们从眼睛睁开来到眼睛闭起来上床困觉, 从空间而言, 把房间和弄堂的里里外外, 记透写透。我们可以凭着他的文字记忆, 在脑海里模拟一次业已消失的弄堂生活。
而且是普罗大众而不是金枝玉叶的弄堂里的生活形态, 是吃大饼油条而不是牛奶咖啡的芸芸众生的平民的生活形态的记忆。应该承认, 在任何时代, 平民如果没有自己的代言人, 往往就沦为沉默的多数, 就失去了影响社会进程的话语权。建兴写的是普通弄堂里的普通人是怎么生活的, 是哪能“过日(音类‘涅’ )脚(音类‘洁’ )” 格。这样的弄堂像血管一样布满了上海肌体的角角落落, 这样过着的日脚就像空气那样地无处不在。简言之, 这是彻头彻尾的“平民的弄堂生活的记忆”。
因为如此, 《弄堂旧趣录》触目所见的是非常日常化的。洗澡、用水、烧饭、抄火表、腌咸菜、看小书、吃阳春面……不是大家都非常喜欢《清明上河图》吗? 喜欢长卷里的社会百态和世俗生活吗?建兴用他的文字写了一部苏州河边的“上河图”。字里行间, 到处弥漫着人间烟火气, 你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弄堂旧趣录》是高度感性细节化的。作者的每一个记忆都伴随着细节连缀起来的过程和故事。随手抽出一篇, 你都可以感受到这种细节的魅力。小书摊的具体样子, 矮脚老头的经营, 借阅的价钱, 还有孩子和书摊摊主矮脚老头的有趣周旋, 把《51 号兵站》塞在裤脚里的属于儿童的快感。大、小火表的区别和矛盾,生产小火表的厂家,轮流抄火表的不成文的规矩, 大火表多出来的电费的分摊, 繁琐的计费、收费, 收电费的父亲, 37 号烟纸店收费的尴尬。华一给水站的六只水龙头, 水筹、水桶、水缸, 藏匿水筹换零花钱的小计谋被发现。生煤炉的火钳、小柴爿, 还有混堂里汰浴时飘着浮腻的池水。建兴的记忆力真惊人。
生活形态的丰满来源于细节丰富。今后年轻作家要写上海弄堂生活,《弄堂旧趣录》是一本很好的参考书。它当然不是百科全书, 但它是一本“活” 的有生命的书。它是伴着作者生命成长而生长出来的书。它是亲切的, 能给我们的心注满温馨和趣味。建兴比我小几岁, 他完全是从一个儿童的眼光在打量着曾经的弄堂生活。很多艰苦, 于是就有单纯的儿童才有的趣味。腌咸菜、包粽子, 积淀了多少母爱沉静温暖的情愫。蹚大水、弹皮弓、走亲戚, 我都感同身受。
作者吃烘山芋的场景和滋味是多么诱人。读着读着, 烘山芋留在嘴角的余香也从遥远的岁月飘然而至到我的面前。读小学时, 自己跟着父亲到海宁路浴室洗澡的往事。而看烟火, 就是这代人童年最为灿烂最为快乐的美好时光。许多建立在那个年代发生在普通弄堂屋檐下的亲情, 邻里之间的友爱, 如今已成为大时代的生活绝版。现在为了让我们这些对PM2. 5 闻风丧胆的“现代人” 活得舒坦一点, 烟花爆竹都成了过街老鼠。
现代人是多么的脆弱啊, 无论肌体还是心理。童趣和温暖交织, 对我们这代人, 有着毫不怀疑地召唤力!我母亲也曾在我小时候用饭窠发酵过面粉, 做过甜酒酿。巧的是, 几次搬家, 也都有过做裁缝的老邻居。好像张爱玲在《白玫瑰红玫瑰》中写过一个猥琐的小裁缝。其实, 裁缝是城市里的小人物, 却也是那个时代少不了的人物。建兴笔下的老裁缝多好啊。作者的语调始终是平易的朴实的, 没有任何外加的让人读起来疙里疙瘩的“文学性”。
建兴不是专业作家, 这给他带来写作的自由。他用不着像专业作家, 一打开键盘, 一拿起笔, 就端着架子, 板着面孔。职业写作者, 要战胜自己的职业性写作习惯有时是蛮难的。建兴总是不疾不徐, 从容自若, 明白晓畅地娓娓道来。我特别喜欢作者对于亲情的那些记忆, 没有喧哗没有煽情, 写得月白风清, 出自肺腑, 让我们感受到既是过去的也是永恒的爱的力量。在不知不觉的阅读中, 你自然而然地走进了弄堂生活的具体场景中。一个个画面, 一个个器具, 一个个细节, 一个个人物, 一桩桩往事, 扑面而来。可以想象, 所有这一切, 曾经无数个夜晚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让他不吐不快。现在, 在长宁区476 弄100 支弄长大的他, 终于把憋在心里的人和事说出来、写出来了。
陈建兴为我们保留了一份弄堂里的生活形态的记忆。有点像舞台上演的戏剧, 在弄堂的舞台布景前, 建兴和他身边的人们在行动, 在说话, 在生活。他让未来知道, 过去是什么, 历史是什么, 生活是从哪里一步步走过来的。就在不算太遥远的时光里, 上海和上海弄堂里格人是哪能一天天过“日脚” 格……
注:日脚, 沪语, 相当于“日子、生活”。格, 相当于“的”。
弄堂风情之一:告别, 新闸路568 弄。(摄影/ 郑宪章)
弄堂风情之二:理发, 周家牌路依仁里普爱坊。(摄影/ 郑宪章)
弄堂风情之三:爆炒米花, 王医马弄。(摄影/ 郑宪章)
弄堂风情之四:点心摊, 北潘家湾支路。(摄影/ 郑宪章)
本文摘编自:《秋天的天气是最可爱的》,作者:毛时安,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