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这两本传记,越发相信,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成就大事的人多多少少心理有点“变态”,而且似乎越“伟大”,越“变态”。


“变态”这个词是心理学上的术语,英文是abnormal,意为非正常、异常,不知为什么被译成了“变态”,和中文“变态”对应得更工整的词应该是pervert。


心理学有个分支就叫变态心理学(Abnormal Psychology)有人建议应该把“变态心理学”改成“病态心理学(Psychopathology)”。但是这个词也不太准确,因为不是所有心理异常的人都有器质性损害,很多人只是大脑功能障碍,按照《国际疾病分类》(ICD),算不得是病。界定严格一点是很有必要的,不然这世上恐怕全是病人了。


奥本海默成就比马斯克目前的成就更大一些,也更“变态”一些。当他最亲近的朋友告诉他准备和一个女孩结婚时,他拿着一根绳子忽然跳到他背上,差点把他勒死。21岁时,因为试图用毒苹果毒死他在剑桥大学的导师布莱克特(实验物理学家,后于1948年获得诺奖),被留校察看,并被要求定期看精神医生。


不过奥本海默到底有没有在那个苹果里放了毒药,放了什么毒药,是否真的会致人于死地,其实并无定论。不管怎样,他被留校察看并被要求看精神医生,这是确定的。四个月里他换了三个精神医生,都不满意,因为他认为如果自己有精神病的话,那么他比那些精神医生更懂自己的病。最终他成了自己的精神医生。他的朋友后来回忆说,奥本海默热衷于精神分析,甚至比研究物理学更热衷。


1926年,他跟朋友们去科西嘉岛度假,环岛骑行,夜晚住在小村庄里或者露营。旅行结束时,他终于走出了精神危机。科西嘉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最终走了出来,他讳莫如深。他的朋友们猜测是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自省小说《追忆逝水年华》。奥本海默非常喜欢阅读文学作品,这大概是他疗伤治愈的工具。


马斯克不像奥本海默,他没有看过精神病医生,甚至都没有看过心理医生。不过,他的心理肯定和常人不一样,这一点是肯定的。他为自己疗伤的工具不是这类文学作品,好像是科幻小说和电子游戏。


从基因的角度讲,马斯克遗传了他父亲很多心理特征。之前的传记对他的父亲描写不多,读者只知道他是个十分古怪的人,马斯克甚至不让他的孩子们见这位祖父。最新的传记的作者艾萨克森得到马斯克的授权,采访了很多人包括他父亲本人,描写得比较详细。


艾萨克森这样描写马斯克的父亲:“埃罗尔·马斯克是一名工程师,一个无赖,一个富有魅力的幻想家。”他喜怒无常,前一分钟还和蔼可爱,后一分钟就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谩骂能连续至少一个小时,有时长达三四个小时,骂得很难听,不给人留一点尊严。


马斯克被同学打得头破血流住院一周回到家时,他父亲狠狠斥责了他一顿。马斯克回忆:“我站了一个小时,他冲我大喊大叫,说我是个白痴,说我一无是处。”


马斯克的妹妹托斯卡这么描述她的父亲:“他的情绪转变可以在一瞬间发生,一切都棒极了,紧接着一秒后,他就会变得出言不逊,言辞恶毒。”


马斯克的弟弟金博尔说:“前一分钟他还特别友善,下一分钟他就会大喊大叫,对你说教几个小时。得有两三个小时,他就强迫你站在那儿,说你是个废物,说你真可怜。句句伤人,恶语连篇,还不让你走。”


马斯克的表亲们都不敢来马斯克家玩,因为感觉像开盲盒,不知道会开到什么,很恐怖。他的表弟彼得·莱夫说:“有时姨夫会说:‘我刚买了几辆新摩托车,上来试试吧。’有时他会暴怒,还威胁你,甚至逼你用牙刷清理厕所。”


除了各种情绪程度都很强烈、变化速度很快外,埃罗尔的另一个特点是有意无意地混淆现实与幻想,沉迷于阴谋论,有时他会编造一些虚构的故事,把自己塑造成英雄或受害者。


他非常擅长胡编乱造,很多时候他真的相信自己编造的故事,这使得他原本很强的说服力变得更强了,让人无法判断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以至于马斯克和金博尔有时对自己的现实观都产生了怀疑。


金博尔说:“你能想象我们在这种环境中是怎么长大的吗?那就是精神折磨,它一点一滴地侵蚀着你。你最终忍不住会问:‘现实到底是怎样的?’”


传记作者艾萨克森在采访埃罗尔时也发现自己陷入了埃罗尔编织的网,分不清真假,一度颇为惊慌。


总之,埃罗尔情绪阴晴不定,变化莫测,失控时恶言恶语,竭尽侮辱之能事;说话真真假假,真假难辨。这让他身边的人感到无所适从,胆战心惊。


他的家人怀疑他有双重人格。双重人格是一种自我意识障碍,患者体验到两个不同的自我,表现出完全不同的身份和个性行为特征。不过马斯克的父亲应该不是双重人格,因为双重人格者的两个人格是相互独立的,他们在不同的人格里会有不同的身份,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另一个人格的存在,而马斯克的父亲显然是记得自己的言行的,只是有的时候他选择遗忘。


他的症状更像是边缘人格障碍(BPD),只是比较严重。



根据《美国精神病学会出版的精神障碍诊断和统计手册》第五版(DSM-V)边缘型人格障碍有4个方面的特征,即“不稳定的情绪,不稳定的人际关系,不稳定的自我意象,明显的冲动性”。“不稳定”是边缘型人格障碍的基本特点。


如果你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喜怒无常,让你一天在天堂一天在地狱;她/他没有稳定的同事关系、朋友关系,今天认为他们好极了,明天认为他们坏极了;自我身份感不稳定,一会儿十分自卑,一会儿十分自傲,长期感到空虚;极度敏感害怕被抛弃,害怕孤独,需要时刻有人陪伴获得感情的慰藉;控制情绪和耐受挫折的能力非常差,经常出现不计后果的冲动行为,情感爆发时可出现暴力攻击、自伤、自杀行为,有冲动性的酗酒、挥霍、药物滥用等,那么十有八九,她/他是边缘人格障碍患者。


人格障碍不是精神病。现在心理学家比较统一的观点是边缘人格障碍不会恶化成精神病。不过,就算不恶化,也让身边的人很受不了。


边缘人格障碍患者有一个特别伤人的特点,就是他们特别会骂人。如果你有什么缺点、弱点,任何你不想面对的特点、差错、失败,他们都能抓住,然后用最恶毒的话骂出来,让你的尊严碎成一地。事后他们也许很后悔,但是语言是最伤人的,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的,你听到的话无法从记忆中删掉。


有的边缘人格障碍患者还特别喜欢撒谎,这是他们常用的心理防御机制之一。因为他们的情绪十分强烈,又变化多端,所以很难控制,撒谎可以帮助他们把不良情绪隐藏起来,避免与他人发生冲突;他们身份感紊乱,自我形象很不稳定,常常会感到自卑和不自信,他们会撒谎来掩盖自己的缺点,使自己看起来更好些;他们渴望得到关注和理解,常常编造有趣或离奇的故事吸引人;他们还会撒谎以避免责任和惩罚。


边缘人格障碍的这两个特点让身边的人好像时时活在悬疑惊悚片里,苦不堪言。


边缘人格障碍的发病原因有遗传因素;脑结构功能不良;生化因素;心理社会因素,有早年创伤的人边缘型人格障碍发生率高,这些创伤性经历包括情感忽视、过度保护、分离、身体虐待、精神虐待等。


从进化的角度讲,边缘人格障碍的人不受待见,不被大家接受,甚至不被自己接受,应该早就灭绝了。但是并没有。原因是,在不发作的时候,他们中的很多人想象力、创造力、执行力比普通人更强,比普通人更有能力,更有才情,更有趣,更有魅力,更吸引人。所以他们年轻时,如果再加上比较英俊/美丽,就很容易找到伴侣,生儿育女。


不仅是边缘人格障碍,很多其他人格障碍,比如反社会人格障碍、妄想型人格障碍、强迫型人格障碍、自恋型人格障碍、自闭型人格障碍、双重人格障碍等等,还有很多心理疾病、精神疾病,之所以没有被进化掉,就是因为在合适有利的环境中,这些变态、病态的人比正常的人更容易成功。


某种程度上说,那些让他们不太正常的大脑结构功能、生化反应也正是他们比正常人更优秀更能获得成功的因素。


有史以来的所有伟人中,几乎找不出一个心理、精神完全正常的。心理、精神完全正常的多半是普通人,他们可以过得幸福快乐,颐养天年,但是很少会创造历史。


当然,这不是说心理异常、精神异常的人都能创造历史,绝大多数这样的人都过得很艰辛,严重异常的人能控制住自己一辈子不进精神病院已经是很大的成功了。


像奥本海默那样成为自己的精神分析师,最终战胜自己,为人类做出杰出贡献,是极少的案例。



马斯克似乎也是这样的人。他对自己脑回路与众不同这一点早有自知之明。


在X.com期间,他的联合创始人哈里斯弗里克和一些同事要求马斯克卸任首席执行官,马斯克用一封电邮做出回应:“我本质上就是个强迫症患者。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赢,而且不是小打小闹的赢。天知道我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可能有一些至今没有探明的领域左右了我的行为,或者干脆就是我的神经系统短路了。”


2022年初,太空事业和电动车事业都如日中天的马斯克又伤感地反思自己:“我需要改变我的思维模式,不能一直处于危机战备状态,我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大概14年,或者说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


对马斯克的攻击性人格形成影响很大的一个因素是他的童年期、少年期的生长环境。20世纪80年代,南非充斥着暴力活动,机枪扫射和持刀行凶都是家常便饭。有一次,马斯克和弟弟、表弟坐火车去约翰内斯堡听音乐会,火车停下来时,发生了一场激战,一个人在他们面前被刺穿了脑袋。


有时,某个帮派会登上火车追捕对手,在车厢里横冲直撞,用机枪扫射。马斯克兄弟们从小目睹了无数的暴力活动,他们并不参与,也不躲避,他们是暴力活动的幸存者。以至于他18岁只身来到加拿大后,很不习惯那里的治安。他感慨地发现那里家家户户都没有窗户护栏。他说:“我已经习惯了南非枕戈待旦的日子,那里的陌生人要么打劫,要么杀人。”


12岁那年,马斯克参加过一个野外生存营地,他后来回忆:“它就像《蝇王》故事的现实版。”欺凌在这里被视为一种美德。辅导员对他们的辅导是:“别像去年挂掉的那个笨蛋一样蠢,也别当个懦弱的小傻瓜。”


在学校里,年纪最小、个头最矮、不懂人情世故的天才马斯克也是校园霸凌的绝好对象。有一次他被推下水泥台阶,几个同学骑在他身上不停地殴打他,踢他的头。后来马斯克被送往医院,一周都无法上学。几十年后,他还在接受矫正手术,以修复鼻子内的组织。


马斯克对他的弟弟金博尔的态度十分严厉,两人常常打架。成年后还打,在公共场合打架时,旁人十分骇异,他们的表弟就向大家解释,别紧张,没关系,他俩是亲兄弟。


马斯克说:“在南非长大的孩子,打架是正常的,这是当地文化的一部分。”


在创办第一个公司线上黄页Zip2时, 他俩还时不时打架。当时他们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只有隔断式工位,其他人都得看着他俩打。最严重的一次,两人摔倒在地,埃隆正要暴揍金博尔的脸,金博尔就死死咬住埃隆的手,扯下了一大块肉。埃隆只得去急诊室缝合,打破伤风针。金博尔总结出打架的经验,关键是首先抓住对方的蛋蛋,这样他就打不下去了。


马斯克和他的第一任妻子贾斯汀也经常在公共场合吵架。有一次,他俩和贾斯汀的一个朋友在麦当劳吃饭,两人大吵起来。贾斯汀后来回忆说:“我朋友很难为情,但埃隆和我已经习惯在公共场合大吵大闹。他天性好斗,谁跟他在一起都一样,不吵是不可能的。”


南非这种生长环境无疑对马斯克的人格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不过影响更大的应该还是他的父亲埃罗尔。


首先,基因的力量无比强大。他的母亲说他一出生就和其他婴儿明显不同,哭起来嗓门很大,而且会哭很长时间,很激烈,晚上不睡觉。不哭的时候又超级可爱。


其次,后天的教养对人格形成也影响重大。马斯克在成年前几乎都是和父亲一起生活,除了8岁那年父母离婚后,他和母亲生活了两年。


马斯克非常担心自己会变成像他父亲那样的人。但是他越不想像父亲,就越像父亲。他的母亲说:“他可能会变成他父亲那样。”他的表弟彼得·莱夫说:“埃隆心情好的时候,你会体验世界上最酷炫、最有趣的经历。但当他心情不好时,他整个人就会变得非常阴郁,你在他旁边就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马斯克在X.com时的同事列夫琴说:“埃隆不仅夸大其词,还胡编乱造,就像他父亲一样。”不过,他也指出:“他了解一些你以为他根本不了解的东西。埃隆经常口出狂言,但每过一段时间,你就会对他刮目相看,他对你专业的理解比你自己还深刻。我认为他激励大家工作的方式,有很大一部分就来自他的锋芒毕露。很多时候你压根想不到他竟然知道这个,都误以为他就是一个胡说八道的大傻瓜。”


马斯克和他父亲一样说话往往真假难辨,说服力非常强大,和乔布斯一样,他有一种“现实扭曲力场”。 现实扭曲力场(Reality Distortion Field)这个词来自于电影《星际迷航》,指外星人通过精神力量改造世界。麦金塔软件工程师安迪·赫茨菲尔德用它来形容乔布斯的强大气场:“乔布斯结合口若悬河的表述、过人的意志力、扭曲事实以达到目标的迫切愿望,从而形成视听混淆的现实扭曲力场。”


马斯克的“现实扭曲力场”有过之而无不及。某种意义上,这是拜他父亲所赐。


艾萨克森在书中这样写道:“谈到父亲时,埃隆有时会放声大笑,笑声有些刺耳,有些苦涩,这与他父亲的笑声相似。埃隆用的一些词、他盯人看的方式、他在好心情和坏心情之间突如其来的跌宕起伏,让家人仿佛看到了他灵魂深处藏着的埃罗尔的影子。”


虽然马斯克竭尽全力要摆脱父亲的阴影,但他身边的人显然时不时地看到他被他父亲那种人格恶魔附身。他的行为背后蕴藏了一种危险,需要他不断抵制。一旦他的心理能量不够用的时候,恶魔就会跑出来。就像火山爆发一样,把周边一切夷为庞贝古城。这让很多人和马斯克一样感到害怕。


马斯克的第一任妻子贾斯汀说:“埃隆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他父亲的可怕故事,但我分明看到这些故事展现出的精神状态在他的一举一动中如影随形。”他时不时敢对埃隆说上一句“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她说:“这是我们的暗语,我是在警告他,他正在堕入黑暗。”


不过马斯克似乎有种力量,让自己保持清醒,不会彻底堕入黑暗,总能及时爬出来,重回光明。


但愿“变态的”马斯克会像奥本海默一样,驾驭心中的“恶魔”,为人类做出正常人无法做出的贡献。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做得相当出色。


作者简介:曾在复旦学习、任教9年;曾在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供职20年。微信个人公众号:无语2022,微信视频号:无语20220425。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悟00000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