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它的初衷,当然是因为不久前一批无知少年集体到豆瓣、B站等平台给《辛德勒的名单》刷低分的行为。但冷静的想了想,专为批驳或讽刺这种行为写一篇文章,对我来说多少显得有些掉价。无知少年们集体到网站上去给一部水平已经受到世界公认的作品刷差评,让人怀疑的只有这一代少年们的审美鉴赏能力,平台如果纵容这种行为的话,影响的也是这些平台评价电影的可信度。而对《辛德勒的名单》这部电影来说,其实没有丝毫的减损。
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目明。解一个高数题你可以洋洋洒洒列一堆公式,可是要解释1+1为什么等于2,你让我怎么说?我也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影评系列,有一天要沦落到解释“《辛德勒的名单》为什么好?”这种基础问题的境地。
但还是写几句吧,至少谈谈全球反法西斯题材的电影不可胜计,为什么唯独《辛德勒的名单》得了那么高的赞誉?
我知道,刷差评的很多年轻人只在乎立场,因为新近的新闻他们恨犹太人,所以他们觉得纳粹杀犹太人“杀得好”。可是作为一部面向全世界、也能打动全世界所有有良知的人的电影,民族立场恰恰是最难以争取观众的那个东西。所以除了谴责纳粹屠杀犹太人这个立场而外,《辛德勒的名单》一定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那么它是什么呢?
想来想去,我觉得一个词可以总结:理性的克制。
是的,克制。从同名小说到电影版,《辛德勒的名单》的表达一直都很克制。按理说,想要控诉纳粹德国、军国主义日本这种法西斯政权的暴行,有一种非常简单的途经就是对他们的暴行进行直观的呈现,集中营的毒气室、焚尸炉,大屠杀现场的惨像直接往镜头上一摆,用最惨不忍睹的惨像直接刺激人们的感官,观众的泪水和愤怒哗哗的就来了。
可是这种拍摄和描写方式其实藏着一个陷阱,因为对惨景的无节制表达,总会激起观众情绪中最非理性的那一面,当这种表达达到一种极致时,它就不再是一种描写,而成为了一种煽动。而颇为讽刺的是,最先使用这种表达方式的,其实恰恰是纳粹——纳粹刚刚在德国秉政的那几年中,在希特勒和宣传部长戈培尔的亲自关怀下,德国曾经斥资拍摄了一大批如《犹太人徐斯》的反犹电影。在电影中就最先使用过这种表达方式,很多纳粹党徒就是在看过《犹太人徐斯》之后,直接燃起了对犹太人的无限仇恨,直接上街打砸抢的。而最耐人寻味的是,你说纳粹拍的这些电影完全子虚乌有吧,似乎也不是,他们只是站在“民族社会主义”的立场上,把某一部分历史和现实做了无节制的表达和放大而已。
所以作为一部反纳粹、反种族主义的电影,《辛德勒的名单》最高明的一点,就在于它把纳粹电影所开创的那种无节制的煽动性表达一起“反”了、抛弃掉了。《辛德勒的名单》当中也不排斥展现屠杀的惨景,但都做了非常克制的处理。没有大量血腥镜头的反复渲染,对观众的强感官刺激。而是会把镜头避开、拉远。用一些别的手法,去强调那个人间地狱中生命的脆弱——比如影史上最经典的那个镜头。黑白影片中唯一的红衣小女孩在街上走,然后,女孩成了运尸车上的一具尸体。
这种克制却鲜明的表达的巧妙之处,在于能把思考、判断和情绪的主动权交还给了观众,不是用刺激感官的镜头强迫你接受某种观点,而是让你在这些细节中自己形成对这段历史的价值判断。
这里多说一句,如果你看过澳大利亚作家托马斯·基尼利写的那本同名纪实小说的话,你会发现那本小说读下来也给人这种感觉——小说甚少血腥暴力镜头的直观描写,作者的态度也十分克制,只陈述事实,不作任何介入式评论。斯皮尔伯格的镜头语言是忠实复刻了这位原作者的文笔的。
《辛德勒的名单》所展现的另一重更深的克制,则表现在它的人物塑造上,对于辛德勒这样一个在其国家掀起的种族灭绝中拯救了大量无辜者的人,如果交给一个庸俗的导演或编剧,他会怎么展现?也许这个人应该一出场就带着圣徒的光环,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恨不得把善良写在脸上。
但《辛德勒的名单》中,主角一出场时,恰恰不是这样的——影片中的那个辛德勒一出场平凡、庸俗、俗不可耐、唯利是图。是一个比《威尼斯商人》中的犹太商人夏洛克还典型的“在商言商”的人。他贪财好色、投机钻营、沉迷享乐,对当时已经开始的对犹太人的迫害和屠杀视而不见,甚至哪怕以纳粹党徒的身份来看,他对他所属的党派、主义乃至国家都不够“忠诚”。
想让这样一个起点极低的人物在短短三个多小时的电影里完成令人信服的道德蜕变,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导演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其实是在给自己的电影拍摄加难度。
但是《辛德勒的名单》高就高在它恰恰把这样一个俗人向圣人转变说圆了,整部电影中,观众似乎一直被带入了辛德勒的视角在经历那个时代,见他所见、敢他所感,然后你(如果有起码的是非判断和良知的话)能感觉到辛德勒的每一次转折都是那么渐变而自然——
纳粹要“处理”犹太人,身为资本家的辛德勒很自然的觉得把这些青壮劳力都“处理”掉太可惜了,不如买来为其提供廉价劳动力。
等到他的“犹太人工厂”开起来,大量在纳粹有计划的屠杀威胁下的犹太人拼命想要进入他的工厂谋一份生路时,辛德勒才感觉到他的国家所进行的有计划的屠杀实在是太残酷了,既然有能力救人,那就多救几个吧。
等到又目睹了数场残酷的屠戮,辛德勒才又感觉到人命的价值远比他自己挣钱更重要,彻底敞开了他工厂的大门,本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原则,拟定那份“辛德勒的名单”。
甚至辛德勒最后一次人性的蜕变与觉醒,都是在这一切做完,他要离开避难时才发生的。“这辆车!歌德应该会买的。我为什么留这辆车?它能换十条命,十条命啊!多救十个人。这枚胸针,可以救两条命。这是黄金,可多救两个人!……”是我看到过的影史上最感人至深的台词,但你发现没有,它其实是一段辛德勒的忏悔,这个角色是在对自己还不够善良的忏悔中最终走向伟大的。
我们中国古人讲:“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讲从善的艰难。可是在《辛德勒的名单》中,你会感觉到主角辛德勒的“从善”反而是非常被动的过程,宛如是下山坡一样,一不留神就“遛”下去了。这给人带来的另一重深思是:与那些似乎同样只是“奉命行事”的纳粹军官相比,辛德勒与他们的区别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同样是在大时代里被动的“遛”,两者善恶如此殊途?
我想,问题的关键,可能恰恰在于,辛德勒是一个对他所身处的时代的狂热与煽动免疫的人。那个年头的德国纳粹,绝大多数人也并非天生的杀人魔,他们能心安理得的执行种族灭绝命令的根本原因,在于纳粹党利用一战后德国战败的民族悲情,成功编织了一套民族悲情叙事的故事。在这个故事当中,德意志人是受欺凌、被瓜分、被暗算的受害者,英法苏美是外敌,而犹太人则是内鬼。
“我们是受害者,所以我们做什么都是对的。”——这是最近哈马斯领导人马哈德为日前其组织进行的恐怖袭击辩护时所说的名言。得说时代毕竟进步了,当年无论希特勒还是戈培尔,都没有把他们的理论总结的这么经典。但他们的基础逻辑,其实是一样的——“德意志民族是受害者,所以我们做什么都是对的。”
而辛德勒能够摆脱这种狂热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这小子压根不信这一套,确切的讲,这伙计本来是个“日子人”。能做好自己的生意,喝美酒、约美女、享受生活,是这人的最大追求。这样的人,因为天生对宏大叙事免疫,所以他能够跳出这种叙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人命是人命。
所以,当纷争骤起、乱纪元到来,我们应该怎样避免“着魔”,寻回人性?
其实无非多一点辛德勒那样的“日子人”、多关怀一下现实的生活,少一点立场先行与悲情主义的叙事,少一点“我们是受害者,所以我们做什么都是对的”。
可能无非如此而已。
凭此,我们将在乱世中小心的保护我们的良知与理性,相信一切终将过去,终有一天,一切都会雨过天晴。
最后再说一点今天重观这部电影的杂感。
我觉得,虽然导演极力想把辛德勒这个人写成一个“一不小心成圣”的凡人,但除了因为是“日子人”而“免疫忽悠”外,辛德勒身上有一种东西,是非常可贵的,那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在当时的纳粹德国那种全民仇犹、反犹,将杀犹太人视作是民族最高的政治正确的大背景下。辛德勒不仅自觉到了这样是不对的,而且敢于为自己的这种自觉付出行动。
试想一下,如果纳粹德国没有那么迅速的走向终结,辛德勒保护犹太人的行为东窗事发,怕不是要被当做德奸来进行毫不留情的处置。明知面对这种风险,他还敢于着这样做。这份勇气,我想那些去平台给《辛德勒的名单》刷低分,并以此为乐的少年们是没有,他们不仅没耐心原速看完这场三个小时的电影,更感受不到这种勇气的伟大和可贵。他们沉迷并以此为荣的是“从众”:当一场风潮兴起,别人都给这个电影刷低分,那我也来刷,并以在评论区中“抖机灵”拿电影开涮为乐。
——我知道,促使他们这样做的,其实压根不是对某个民族虚幻的恨意,远在天边的犹太人与他们有何干呢?他们这辈子甚至没见过(也没机会再)一个犹太人。让他们乐此不疲的,是他们能从这种从众中获得一种融入集体后的安全感和强大感。而那份虚幻的安全与强大,总是一个色厉内荏的弱小灵魂最上瘾的东西。
“主啊,宽恕他们吧,因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据《圣经》说,耶稣在被钉上十字架时,曾如是替把他钉上十字架的人做最后的祈祷。
同理,我们似乎也应该呼吁宽容那些给《辛德勒的名单》无脑刷低分的人——宽恕他们吧,因他们根本看不懂,这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其实,哪怕看电影,有时也是有门槛的,有些电影需要脑子,有些电影需要良心。
而我不知应该先怜悯刷差评者的脑子还是良心——更或许,时下很多人的这两样东西,其实都很值得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