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4日,台州市公安局椒江分局发布通报称,2023年8月31日21点多,台州市椒江区前所街道发生一起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黄某是受害者的租客,以支付房租为名,敲门进入房东陶秀元中实施抢劫,致其死亡。次日凌晨2点多,17岁的黄某向警方投案。受害者的大儿子陶赞说,黄某只看到了父亲每天过着钓钓鱼收房租的生活,“但他不知道这是我爸苦了四五十年换来的。” 

陶秀元的家台州市椒江区前所街道陶家村,总共有两栋自建楼,都是五层,房子每层面积100平米左右,是他为两个儿子置办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平时,陶秀元和老伴各住一栋。陶秀元住的这栋,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层是他和小孙子的卧室,二楼以上分为多个房间出租,房租在两三百左右。他今年65岁,身高只有一米六,很瘦,皮肤紧贴在脸上。

黄某是陶秀元的租客。17岁,身高一米七左右,来自云南。家里很穷,打小父母离异,他跟随母亲生活。后来母亲改嫁,他很小年纪就出来打工。找到陶秀元时,正在陶家村附近打工。陶秀元的姐姐听弟弟提到过黄某。那次弟弟来她家里走动,接到了曾经的租客黄某的电话,说自己没钱付房租被房东赶出来,想回来陶秀元家住。接完电话后,陶秀元跟姐姐说,小孩很小,才十六七岁,好吃懒做,又没钱,有时候饭钱都没有找他借钱,但是又不还钱。



事发现场图(图源网络)


姐姐回忆,自己劝弟弟不要管这个事情,但陶秀元觉得小孩可怜,还是让他回来住了。陶秀元的大儿子陶赞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遇害前黄某还跟父亲借过钱,父亲没有借,还说了对方两句,“怎么还借钱,贪吃懒做是不行的。” “很可能(黄某)就是那时怀恨在心。”

8月31日晚,大概9点多,黄某以交房租的名义敲开了陶秀元的房门,持一枚普通水果刀捅向对方。在陶秀元喊“救命”后,黄某又再次刺向对方,直到陶秀元咽气后才离开。警方事后通报的作案动机是抢劫杀人。命案发生时,黄某身上一块钱都没有,账户余额只有几分钱。陶秀元身上也只有几百元。但行凶逃离时,黄某并没有带走这些钱。

陶秀元的外甥女叶霜告诉本刊,事发时,楼里的其他租客加班还未回家,整栋楼只有陶秀元和孙子两人。叶霜说,一个摆摊的邻居说,出事时她正好收摊经过陶家楼下,听到楼上传来两声“救命”,她还抬头看了眼,没有其他的动静,她也就没有在意。叶霜觉得,熟悉陶家的黄某是瞅准了时机。



事发地现场图(图源网络)

9月1日下午,叶霜和其他亲属在殡仪馆见了陶秀元最后一面。她有些害怕,进去时拉着表姐和母亲的手。当时,法医已经清洗了陶秀元身上的血迹。她看了一眼,舅舅的左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痕,有她的一只手那么长,不忍心再看下去。后来,其他亲戚告诉她,舅舅下巴处还有一条很深的刀痕,能看到骨头,颈部还被刺了一刀。叶霜猜测,这可能是致命伤。

节俭的眼镜店老板


陶秀元被害后,整个陶家陷入了巨大的痛苦。陶赞说,黄某只看到了父亲每天过着钓钓鱼收房租的生活,“但他不知道这是我爸苦了四五十年换来的。”

邻居张民坤说,陶秀元很节俭,灰白的头发上时常戴着一顶直筒圆边太阳帽,冬天常穿着一件竖领马甲,衣服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式,“他们夫妻俩节约的程度就不像我们现在这种社会的消费水平。”张民坤记得,有一次陶秀元的孙子来家里玩,小孩子指着他们家的鱼和海鲜说,“你们家里的菜我都没见过。”

陶秀元是吃过苦的人。他1958年出生,在家中五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他的同学陶建设告诉记者,陶秀元的父亲是原来国营船厂的工人,陶家几个兄弟姐妹都有念书,陶秀元念了初中。1973年,陶秀元15岁,他开始跟着村里人在地里赚工分,“后来各家各户分了地,但村里地少,一个人就几分,也没什么钱。”陶秀元结婚后盖了房子,还欠了部分外债。



图|视觉中国


上世纪80年代,受隔壁温州快速发展的眼镜产业影响,有些头脑灵活的村民在村里开起几家眼镜加工厂。很快,村里年轻人陆续进入到这个行业的各个链条。有一部分村民从事眼镜的销售活动,他们将眼镜分为镜片和镜架分开打包,装进大的背袋,到了地方再组装,全国各地到处跑。陶秀元是其中一个,他到了成都新都区,在一条被称为“东街”的地方摆摊。同乡人刘远军曾和陶秀元一起摆摊,他说那时都是在地上竖起一个大木箱,木箱很大,大概有2米长,木箱上拉一排排线,把眼镜一幅一幅挂上去,可以挂300副眼镜。

生意很辛苦。从台州到成都没有直达火车,转车要38小时才能到。刘远军说,有时火车上没有座位,陶秀元只能睡在人家座位下的空隙里。因为火车票贵,一趟要五六十块钱,他们舍不得花钱,出一次门基本上就在外待一年,货不够,就让老家邮寄过来。刘远军说陶秀元两口子很能吃苦,住20多块钱一个月的房子,地面都是土,一个房间除了一张木板床,什么都没有,“别人下午五点就收摊了,他们要干到六七点,早上出门也比我们早。有时下雨天没法摆摊,他们就拿着几十副眼镜,站在别人家屋檐下卖,没有休息的时候。”

刘远军是两个人里最早有门店的。1990年,他将眼镜店开在新都区西街正街,有80平左右,这是街上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周围全都是品牌服装店。他投入了一大笔钱,购买了验光机、磨片机等机器,售卖品牌的近视眼镜,店面“亮堂堂的”,只用了半年他就收回了成本。刘远军说,陶秀元保守一些,直到几年后,他才租了门面,只有30多平,卖些十几块钱的太阳镜,也没有设备。

张民坤说,陶秀元家里的条件在村里算是一般。他店里的生意并不好。陶秀元眼镜店附近一位水果店老板告诉记者,眼镜店一天可能只有二三十客人。外甥女叶霜说,回老家前,有时店里没生意,舅舅就在店里吹笛子。陶秀元的小儿子曾在视频中如此总结父亲的一生,“感觉我家就是,父母从农村出来一无所有,到他乡勤恳节俭打拼,身边一起的亲戚有些挣快钱暴富,有些开厂子挣大钱了,我父母有抱怨,但不眼红。老老实实做几十年小生意。把老家盖房借的钱还清,再给两个儿子攒娶媳妇的钱。”

村里的隐患

在多位村民的记忆里,陶秀元和妻子是2012年左右回到老家生活的。那时,陶秀元54岁,大儿子接手了店面的管理。一位村民告诉本刊,陶秀元回家时,正是村里出租房屋最火热的时候:2005年至2015年,台州眼镜产业迅速发展,陶家村周边陆续涌现上百家眼镜加工厂,不少村民还开了家庭小作坊,吸引了不少外来务工者。张民坤记得,总共2000余村民的村庄,多的时候外来人口就有3000多。为此,村里七成以上的村民将自家房屋隔断出租,有的家里住了四五户外来务工人员。

在张民坤印象里,除了已有的房子之外,回到家后的第二年,陶秀元还在自家房后的空地上盖了三间小平房出租,一间20平米左右,租金在200-300元之间。一位来自贵州毕节的租客告诉本刊,从2013年开始,他在陶秀元的小平房里住过五六年,对陶秀元印象很好,最深的印象是,陶秀元口音很像毕节话。陶秀元告诉他,这是因为他在四川做生意待久的缘故。

外来人口的涌入,给当地人带来了额外的收入,也带来了不少烦心事。村民陶宏告诉本刊,十多年前,仅陶家村,一个月至少会发生五六起盗窃案。他就被偷过五六次。他说,有一次早上醒来,发现家里大门锁被撬开,手机丢了,两三千现金和银行卡也不见了,“只要是值钱的都偷,电瓶车、衣服裤子,甚至连村里的电缆、井盖也有人偷。”陶宏说,这之后,他只要挣到钱都把钱存到银行,新买的电动车还加了两个锁,村里人也想方设法把钱藏到房子里想不到的角落。



《狂飙》剧照


那些年,命案也时有发生。2008年发表于东南大学学报的一篇论文《新时期命案的思考——对2000-2007年台州市椒江区命案的实证分析》显示,2000-2007年,台州市椒江区共发生111起命案,其中受刺激产生情感冲动导致的命案占60.3%,其次是抢劫勒索类,占比17.1%,占比第三的是寻衅斗殴类,占比8.1%。被抓获的犯罪嫌疑人中,年龄主要为16岁-40岁的男性青壮年,其中90%以上为初中或初中以下学历,大部分从事体力劳动或闲散无业,无固定收入,生活相对窘迫。论文对命案成因进行分析,认为外来人员的涌入使得原有的社会管理机制遭到冲击,暴露出社会公共管理中存在对刑嫌人员控制不力,流动人口和出租私房管理存在漏洞等问题。

陶宏说,这几年,情况已经好了很多,“现在村里治安不错,经常有民警和村里的工作人员巡逻。”但偶尔,村里人也会听说,哪里又发生了命案。比如说,2021年8月,椒江区的另一个街道就发生了一起命案,来自湖南的一个男的将自己妻子杀了,并抛尸。村民说,这几年,可能出于维护治安的缘故,村里经常能看到民警在巡逻,有时也入户排查。



《警察荣誉》剧照

出事前,陶秀元曾跟儿子提到,有天晚上有两名民警由村上网格员带路逐层检查。租房带来的琐碎事情让陶秀元颇有烦恼,“化粪池怕堵,马桶用不了冲水,外面的垃圾桶满了要有人倒,再就是街道消防员、派出所随时要来检查,真是不胜其烦!”今年,儿子让他带着孙子来成都玩,陶秀元也说房子在租走不开。外甥女叶霜告诉记者,舅舅出租房子,是不想依靠儿子,给儿子添负担。他还会在村前种菜,村民经常能看到他一大早扛着锄头下地。

到现在为止,关于嫌疑人黄某的信息依然很少。一位当地16岁的初中生曾见过黄某。是在今年夏天,他路过陶家村,看到黄某和几个人在街上溜达,有一个人是他认识的“社会朋友”,他于是上前跟他们打招呼,一人给了一根烟。事发后,朋友告诉他,黄某就是那个身高一米七左右,纹着花臂,顶着西瓜头的那个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