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马来西亚新山,中学时随父母移居新加坡,来20多年了。”慧玲对我说。我有时分不清慧玲究竟是新加坡人还是马来西亚人。她打扮时髦,擅长社交,讲Singlish(新加坡口音英语)。新加坡与新山的通道

图:Shutterstock





与许多同龄人不同,慧玲喜欢讲华语,“虽然新加坡讲英文,但我一定要让我的小孩说华语。”慧玲的父母就坚持让她受华语教育,她的家庭条件完全能够供她去英美读书,但母亲坚持让她在中国念大学,她在厦门大学读本科,毕业后回到新加坡。

新马两国海关通道,每天近40万人次穿梭

图:mustsharenews





慧玲时常去新加坡边境口岸,前往海峡对岸的马来西亚新山——她的娘家,新山始终是慧玲的内心归属。无论她的“新加坡化”多么重,新山在她心中的位置不可取代。

新山柔佛古庙是华人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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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大马人,但不想在大马定居。”慧玲的口气沉重起来,“马来西亚太多问题了。”

“不过我只是新加坡PR (永久居民),国籍没改。”看我吃惊的表情,她补充:“按说我早就入籍了,但我不愿放弃国籍,大马仍是我的国家。”

在吉隆坡、槟城、马六甲等城市

大马的华人占比40%以上

其余主要分布在柔佛、霹雳、森美兰、沙捞越等

图:geocurrents





因为共同的中文习惯,我有不少马来西亚华人朋友,他们喜欢走南闯北,却像慧玲一样,虽对大马有感情,又有说不出的哀伤。

“马来西亚太腐败,还是中国经济好”,长居上海的马来西亚华人凯文对我说。由于疫情,他已3年没回过家了,我问他解封后想不想回大马定居,却无意中刺到他的痛点似的,他说:“什么回不回的,我们都是中国人啦。”对凯文而言,在中国被称为“马来西亚人”而不是中国人是令他难受的事,尽管他有一张中国脸。

人口比例下降的马来西亚华人

尽管新马两国相似,但两地华人心态不同。新加坡华人对国家的认同强烈,爱讲英语,思维西化。马来西亚华人却对大马认同不强,爱讲中文,对中华文化更认同。不少人选择离开大马去外地生活,华人的人口比例逐年下降。





据马国政府统计,1957年华人约占总人口40%,如今下降至22%。

2015年的华人生育率,不足1957年水平的20%

图:CILISOS





华人出生率也在下降。1957年出生率在三大族群中排位第二,到1995年出生率大幅下滑,是生育率最低的族群。





华人近年还晚婚晚育。2019年以来,华人初婚年龄30岁以上,是马国婚龄最迟的族群。





随着生育减少、生育年龄推迟,华人老龄化程度也是马国最高的。





何以减少?

“根本不敢生娃,现在通胀严重,物价飞涨。”吉隆坡华人狄克对我说,“养小孩花销好大,奶粉、教育、住房,想想就头疼。”

2022年马来西亚食品价格飞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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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克去年结婚,但对要小孩还没准备好,物质条件不够是他的理由。实际上,大部分华人都是这种观念,注重优生优育,不是多生放养,这也导致华人出生率下降。

但华人人口减少还有结构性原因。

“马来西亚是最pai华的国家,”慧玲告诉我。

“但在多数中国人心中,印尼才最pai华。”我说。

“印尼在政策上已经取消了华人歧视,你的印象还停在20多年前”,她说,“但马来西亚不一样,它在法律上明文规定歧视华人。”

马国政府实施土著人优先(Bumiputera)的种族歧视政策。1969年马国实施新经济政策,宪法第153条规定马来人及土著民族享有“特殊地位”,元首有义务保护土著特权。

马国土著民族

图:The Star





土著人(Bumiputera)是梵文,意为“大地之子”,指马来人及沙巴、沙捞越的原住民。马国独立前,占人口36%的华人大部分从商,经济地位较高,土著人则是农民、渔夫、工人等。为提高土著经济地位,削弱华人,马国政府从宪法上保护土著,华人被置于系统性种族歧视中。

土著人优先政策

图:IDEAS





自上世纪70年代实施土著人优先以来,华人在各方面都受到限制,经济地位削弱,财富占比降低。2002-2014年,华人收入涨幅是马国三大族群中最低的。

2002-2014年马国三大种族收入涨幅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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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高收入群体的收入涨幅下降尤为明显。华人前10%的高收入人群收入涨幅仅1.2%,而马来人是5.4%。在最富裕的1%人口中,华人负增长,马来人高达8.3%,马国政府扶植马来人掌握经济命脉,逐渐剥夺华人财富。

马国高收入群体中,华人财富占比由72%下降到60%,马来人、印度人的财富比例提高

图:LSE





华人还面临“考公难”问题,很难成为公务员。2022年马国共120万公务员,90%是马来人,华人仅占6%。

据马国公务员服务局统计,2011年国家公务员考试报考人数112万,华人2.3万人,仅占报考人数的2%,而马来人高达78.43%。

马国公务员

图:nst





可即使进入公务员系统,华人也难以被提拔,特别是高层职位,华人几乎没有机会。华人本就有经商传统,对政治兴趣不高,加上遭到考公排挤,热情更为降低。

在新加坡工作的大马华人认为,华人在马国没什么希望

图:CNA





在参军和做军职工作方面,华人也没什么机会。非穆斯林和非马来人很难担任军职。

马国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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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西亚华人上大学难,进入好专业更难。马国公立大学入学实行种族配额制,而非按成绩录取。全马公立大学仅20所,华人若想上公立大学,即使成绩高于马来人,也可能不被录取。

马来亚大学是马来西亚最好的国立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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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学金发放也与种族配额捆绑,马国政府90%的奖学金只发给马来人。大学的好专业也很少录取华人,医科、工程、法律、药剂、生物科技等专业一般只分给马来人,华人即使成绩更好,也不一定能去理想专业。

在升学上受歧视的华人,更希望下一代有良好的中文教育,马来西亚是中国以外全世界唯一拥有完整中文教育体系的国家。

华文学校

图:THE STAR





马国政府曾颁布《1961年教育法令》削弱中文教育,华人坚决抵制并自筹资金建立私立华语学校,目前全马有1200余所国民型华文小学、60所独立中学和3所私立大专院校。

华校的华人中学生

图:Motherhood





华语学校的统考文凭与公立大学入学标准不匹配,大部分华校学生只上私立大学。

华语小学

图:Malay Mail





近年,马国政治日趋“伊斯兰化”,宗教更加激进,非穆斯林群体日益边缘。

马国伊斯兰教党派控制政治

图:ucanews





越来越多马来族人认为,古兰经应取代宪法,并选择上伊斯兰宗教学校。

马来人对古兰经和宗教学校的支持上升

图:CNA





马国经济还遭疫情打击,经济下沉,失业增加。

2021年马国医务工作者罢工

抗议缺乏就业安全保障

图:CNA





财富削弱、教育与政治歧视、不友好的政治氛围和下滑的经济,让大马华人失望,也是造成华人人口减少的重要原因。许多华人离开马国,前往其他国家。

华人出走与人口流失

1957年马来西亚独立后,华人逐渐离开,特别是1963年与新加坡分离后,大批华人涌入新加坡。





面对这个以马来人为特权种族的新国家,华人深感不安,1969年种族骚乱和土著人优先政策颁布后,大马迎来华人出走浪潮。





新加坡是马来西亚华人第一大移居地。离开马国的华人57%都去了新加坡,2010年新加坡华人中出生于马国的华人33万,如今新加坡的马来西亚华人约100万,2022年迎来激增,人数是过去的4倍。

新加坡勿兰边境的马来西亚华人

图:scmp





澳大利亚是世界第二大马来西亚华人移居地,因为澳洲是英语国家和发达经济体,又距离马来西亚近。马来西亚华人占澳洲华人的10%。

澳大利亚现任外交部长黄英贤(Penny Wong)是马来西亚华人,生于沙巴亚庇,后移民澳洲

图:Albanyadvertiser





丽莹来自沙捞越,在英国读书和发展:“我在大马读了独中和私立学校,然后就来英国了,毕业后我想留在英国工作。”丽莹对我说。

如今定居吉隆坡的狄克也曾在英国读书:“华人出国留学一般都读商科,最实用,好就业。”狄克十分务实,“英国留学镀金,对回吉隆坡工作有帮助。”如今他在金融业工作,是华人比例最高的行业之一。

英国是马来西亚华人的第三大移居地。英国作为马来亚曾经的宗主国,语言、经济和文化对大马华人更具吸引力。

2023年奥斯卡影后杨紫琼

早年在英国皇家舞蹈学院学习芭蕾

曾出演英国007系列电影

图:壹图网





美国是大马华人的第四大移居国,比如在好莱坞闯荡的杨紫琼、在时尚界颇具声望的鞋履品牌Jimmy Choo的创始人周仰杰,都是马来西亚华裔。

Jimmy Choo 周氏家族来自槟城

图:网络





由于马国教育不公,华人非常重视教育,有经济条件的家庭喜欢送子女出国读书。每年有数以万计的马来西亚华人学生到海外留学。注重中文教育的华人将大中华地区作为读书选择,中国台湾地区是首选,中国大陆和新加坡也是备受青睐的目的地。

华语乐坛很多出色的歌手是马来西亚华人

在台湾出道并发展音乐事业

制图:劳拉申





另一种希望?

“我在哪里都能生存,”已在中国生活10多年的陈先生对我说,“我生在吉隆坡,祖籍广东台山,在美国上学,在大马、美国、印尼工作过,在深圳认识我的东北人太太,在上海做生意,还在河北有家公司。”

陈先生性格开朗,非常擅长社交,这是我在许多马来西亚华人身上发现的共同点。“我会讲普通话、粤语、潮州话、英语、马来语,”陈先生对我说,“我也说不出自己是哪里人,你干脆当我是东北人吧,跟我太太一样。”

“我必须到处找机会,到各种地方去,才好做生意。”如果安居乐业是很多人的梦想,移居与适应大概是陈先生的基因,从他身上,我感受到跨文化、多元化的人生。

马来西亚人才逐年流失,海外马来西亚人约200万,大部分是华人

图:CNA





对擅于发现商机的陈先生而言,他近年来又多了一项业务:给中国人当移民顾问。近年不少中国人想来马国。“中国家长想让小孩到马来西亚上国际学校,受英文教育,学费比国内便宜,入学也比国内容易。就连硕士、博士也来拿文凭,水硕、水博也不少。”

“那么多马来西亚华人出来做事,居然还有这么多中国人想移到大马去。此之蜜糖,彼之砒霜。”陈先生感慨到,“不过,也许这能提升一下华人的人口,也是机会,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