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汪航
睡觉,本该是对健康有益的事,但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因失眠、嗜睡、梦游等“睡眠障碍”,身心俱疲。
近日,全球第一个关于梦游的前瞻性队列研究结果公布。研究发现:夜间出现梦游症状的人未来几年的死亡风险比没有梦游的人高58%;梦游症还与痴呆和帕金森病导致的死亡密切相关。
这一研究由复旦大学特聘教授、复旦大学营养研究院院长高翔团队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和哈佛大学合作完成,相关论文已发表在美国医学期刊《梅奥诊所学报》(Mayo Clinic Proceedings)上。
高翔是国际知名流行病学者,美国宾州州立大学营养系终身教授、营养流行病室主任和哈佛医学院助理教授,长期从事营养、睡眠、神经性疾病和营养政策等研究。2022年初,他离开工作、生活了二十几年的美国,到上海任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营养与食品卫生学教研室主任。
高翔教授
高翔告诉“医学界”,他将在复旦大学继续研究神经性疾病的营养流行病学。
早在2012年哈佛大学任教时,高翔就利用哈佛“健康从业者队列”采集梦游数据,纳入了2.6万名来自美国健康从业队列的老年男性,并在6年的随访时间中,记录了4743名死亡病例。
此次研究结果表明,异态睡眠,特别是夜间梦游者的死亡风险更高。高翔还强调,“梦游可能是一项独立的神经退行性疾病发生的新型标志,需要引起我们重视”。
导致异态睡眠的因素有哪些?如何看待国内的“睡眠医学”学科发展?他又为何离开哈佛、加入复旦?以下是“医学界”和高翔院长的对话:
梦游者更容易死亡
医学界:作为流行病学者和长期研究营养、睡眠、神经性疾病和营养政策的专家,您为何会关注到梦游的相关内容?
高翔:梦游一直是我感兴趣的一个话题。睡眠分为快速动眼睡眠(REM)和非快速动眼睡眠(NREM),如果出现快速动眼睡眠行为障碍(RBD,即快速动眼睡眠期肌肉张力异常,会随着梦境手舞足蹈),未来患神经退行性疾病的风险显著增加,我们基于中国开滦研究也首次报道了它可能是卒中的新危险因素。
而梦游是非快速动眼时期的一种运动行为障碍,目前却没有任何大型人群研究探讨其临床意义。成年人梦游可能是病态的,涉及到神经控制,于是我们团队开展了这项研究。
2012年,我在哈佛大学任教的时候,就开始利用哈佛健康从业者队列采集梦游数据。因为影响梦游的因素可能有很多,包括药物、饮酒、睡眠不足、不宁腿综合征等,所以我们调整了这些因素,探索梦游本身和死亡的关系。
最终结果也符合我们的假设,梦游可能是独立于以上相关因素的一项独立的神经退行性疾病发生的新型标志,需要引起我们重视。
医学界:异态睡眠的主要表现是什么?背后因素又有哪些?
高翔:异态睡眠的主要表现是在睡眠过程中发生异常动作和行为,比如说梦游、快速动眼睡眠行为障碍(快速动眼睡眠期肌肉张力异常,会随着梦境手舞足蹈)、梦呓(说梦话)、夜惊(在睡眠中突然骚动、惊叫、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全身出汗、定向错乱或出现幻觉)、梦魇(做噩梦)等症状。
导致异态睡眠的因素有很多,例如睡眠剥夺、疲劳、压力等。干扰睡眠的基础病也有可能引发异态睡眠,例如睡眠呼吸障碍、不宁腿综合征、心境障碍、饮酒等。
医学界:有数据显示,梦游者的人数约占总人口的1%~6%,其中大多是儿童和男性。为何您选定研究对象是特定条件的老年男性,而没有扩大至儿童?
高翔:首先,儿童的梦游机理和成人梦游机理可能完全不同,儿童时期梦游常在进入青春期后自行消失,这可能与儿童神经系统发育不完全所致,但成人梦游通常可能与一些脑相关的病理学改变有关,所以两者要分开看待。
另外,我们的一个主要研究假说是梦游与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关系,而研究的队列是个男性队列,所以研究对象是老年男性。我们也期待在女性和其他人群中展开相关研究。
医学界:“夜间梦游加剧死亡或患神经退行性疾病风险”这一结论,是否适用于所有人群?团队后续还会作进一步研究吗?
高翔:睡眠是一种多维的生理过程,已经有许多流行病学研究证实睡眠和慢性疾病、死亡之间的关系。本研究可能存在的假设是睡眠中断导致睡眠的神经生物学控制功能受损,从而进一步引起代谢和认知功能受损,进而导致更高的死亡率。
导致梦游的因素可能有很多,包括遗传、疾病因素、药物作用和酒精摄入等,因此要综合考虑以上所有因素。但流行病学研究结果常与研究对象密切相关,目前,我们只在老年人中发现了梦游症与死亡的关联,因此对于老年人而言,我们认为梦游可能是神经退行性疾病发生的新型标志。
但对于中年人和儿童而言,我们的结果要谨慎外推,他们的梦游可能存在更为复杂的,或者不同的病理、遗传和环境背景。
此外,这个领域未来有许多可能的研究方向值得我们探讨,比如说,进行具有客观睡眠评估的流行病学研究,以及探究睡眠运动控制方面的生物机制的基础医学和临床研究。
如何看待“睡眠医学”学科发展?
医学界:您曾执教于哈佛、宾州州立大学等全球知名高校,并利用大型人群队列研究营养和睡眠。在美期间,您和团队主要做了哪些疾病领域的大型队列研究?
高翔:在美任教期间,我的团队主要在神经性疾病领域做了一些大型队列研究,包括帕金森病、认知障碍/痴呆、睡眠和卒中。
具体到睡眠研究,十几年前,大型睡眠队列不多,即使有睡眠方面的队列研究,也往往局限于睡眠时长和鼾症。我们很幸运,能够比较早利用数万人的前瞻队列,系统研究不宁腿综合征(RLS)、RBD、及失眠的危险因素和临床意义。
比如,我们基于三个哈佛大型队列,发现了RLS者未来心血管疾病、死亡率、残疾和男性性功能障碍的风险都会增加,从而加深了人们对于RLS临床意义的认识。
再比如,我们利用中国的开滦队列,发表了世界上第一个关于RBD危险因素的社区人群调查结果,并首次提出了RBD可能是卒中的新危险因素。我们还利用中美多个队列,对睡眠如何影响饮食,以及饮食时间对健康的影响,进行了研究。
医学界:作为“美国神经学科学院2011年睡眠医学年度研究人员奖”获得者,您如何看待“睡眠医学”这一新兴医学学科?
高翔:睡眠医学在世界范围内算是比较新的一门医学学科,自从1953年美国科学家Kleitman首次发现快速动眼睡眠以来,睡眠科学在过去的半个世纪取得了重大进展。
截至目前,科学家相继发现了嗜睡症、RLS、RBD、睡眠呼吸暂停综合症、失眠等多种睡眠障碍,临床、基础和流行病学研究的进展使人们对睡眠的研究越来越深入,从疾病本身的临床症状到分子生物学层面,发现了生物钟基因、褪黑素等多种调节人类睡眠觉醒的关键因素。
在这方面,美国起步较早,除了研究人员的贡献外,社会和国家层面的努力也必不可少,主要的组织包括美国睡眠医学学会、睡眠研究学会等,制定相应的认证标准及执业规范、执行科研及教育计划、组织学会会议等。
这些学会的发展也经历了许多里程碑式的历程,从最初斯坦福大学成立的第一个睡眠障碍中心起,到睡眠领域专业期刊(如SLEEP)的出版,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取得了卓越进展。另外还有许多专门基金会,支持科研及科普教育活动。
医学界:和美国相比,我国的睡眠和营养医学起步较晚,“睡眠医学”在2019年才独立学科,和心血管等学科并列归属于内科,但并不是每家综合性医院都有“睡眠医学”,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和差距?
高翔:在美国,也并不是所有的综合性医院有睡眠医学中心,通常也是依附于呼吸学、神经科学、精神学等,大部分医疗机构可能仅仅只是从睡眠或者呼吸角度来对患者进行治疗。
中国的睡眠医学正在蓬勃发展期,我国睡眠医学中心的数量显著增加,每年睡眠医学研究领域基金项目的数量和发表论文的数量逐年上升,也显著提高了我国针对睡眠障碍的诊疗服务能力。
在2019年,中国医师协会正式将睡眠医学纳入专科医师规范化培训目录名单,我国现已初步形成涵盖全国多地区的睡眠医学研究网络,推动睡眠医学成为临床医学领域一个独立的学科。
虽然现在国内睡眠医学仍然面临着人才短缺的问题,但相信未来在多学科的共同努力下,中国睡眠医学会取得更全面的发展。
医学界:吸引您离开哈佛大学、加入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的原因有哪些?
高翔:我2022年初回国。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成立于1928年7月,由我国著名医学教育家、公共卫生学家颜福庆创办,是国内同类学科中最早创立的大学学院,开辟了国内同类学科的先河,并长期处于全国领先的地位。
了解上海医学院历史的人都知道,复旦流行病的苏德隆教授和协和流行病的何观清教授是中国流行病的两位奠基人。我的硕士是在协和流行病读的,导师乌正赉教授是何先生的第一批研究生。因此能够近距离、深度接触到苏先生的学术思想,对我无疑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除此之外,复旦公卫学院对标世界一流学科的建设目标,取得了杰出的科研成果,积极开展国际学术交流,为在校师生提供了先进的科研平台。
医学界:在复旦工作了一年多,请介绍下您目前的工作内容和团队情况。
高翔:来到复旦大学后,我的工作内容延续我过去的研究方向,研究神经性疾病流行病学和营养流行病学。
更令人振奋的是,今年9月我们成立了复旦大学营养研究院,这是国内顶尖综合大学中第一个校级营养研究实体机构,拟整合复旦系统的营养资源,进行跨学科研究。
目前,团队成员包括来自中国科学院上海营养与健康研究所的孙亮老师、来自宾州州立大学的李亚琦老师、来自美国贝勒医学院的陶灵老师、和来自新加坡国立大学的耿婷婷老师等。另外还有5名博士后(其中3名来自哈佛等海外学校)和20余名的研究生团队。人才引进还在积极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