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美的认知中,日本人很技巧地区分了两种不同的美。日语中有“美しい”(美丽)和“綺麗”(漂亮)的两种表述。在日本人看来,只是很漂亮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谁都能做出。只要通过清理、通过造型、通过惯例、通过手册,都能制作出很“漂亮/綺麗”的东西。所以,若以“漂亮/綺麗”为基准,太固执于“綺麗”,人就会成为“执着”于某物的动物。而“美しい/美丽”则会内在地打动人心,内在地驱动人的身体,并让人颤抖、让人发狂。一旦恋上这样的物,人,就不是他自己的自在物。
古着,恰恰是在这层意义上,扮演着美丽而不是漂亮的角色。因为所谓的古着,本质上不是形而是型。形是外在的,型是内在的。形是躯壳,型是内核。作为日本古着文化的一环,原本亚文化发源地的东京涉谷、原宿等地,近年来又开始盛行古着。尤其是乘坐小田急线,到达下北泽这个地方,竟然聚集了180多家古着店。鳞次栉比,盛况空前。非常的耀眼非常的醒目。消费者跑这家串那家,就是想找到一件适合自己个人美学的独一无二的古着。
图片来自:Wikipedia
下北泽的街道
这里,必须阐明的一个概念是:何为古着?古着就是被丢弃的二手旧服装吗?不能说不是。但又不全是。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的是,在传承这个文明的功能上,在积淀这个文化的概念上,古着又全然不是二手旧服装的另类说法。
其实,古着的西文是“Vintage”,二手物品的西文是“SecondHand”。前者表明只有打上时代的印记、记录着特定年代的时尚品位,并且不再生产的才能被称之为“古着”。换言之,所谓的“古着”,必然是年代之物,必然是孤品之物。
这就又生出两个特性,一个是物语性,一个是稀少性。这样一种古着,穿着在现代人身上,才有一种精神层面的契合(物语性)与融入(稀少性)。日本近年来流行的一句口号是“记着古物”。毕竟,如果古着被遗忘,就无法与下一代或下下一代联系在一起。因为从机能、社会、文化和政治等多种意义上讲,服装是“穿着”的需求和欲望的媒介,是社会与个人的既连接又对立。
当然,从文化层面上说,古着并非是时间越久越好。年代过于远久,就成了考古对象的古董(Antique)。古着更粘着于在“半个世纪之内”这个时间度。因为这个时间度内,承载着最为广泛的历史意义和文化意义,不易被流行所淹没。
古着在日本,历史很悠久。据说在室町时代(1336-1573年)就有古着的诞生。在当时,古着就是曾经穿过的衣服再传承再利用。因此室町时代的古着,顺势孕育了日本人特有的“もったいない/真可惜”的精神。如江户时代流行的《守贞漫稿》,就描述了江户平民的衣着大多是“古着”,武士不穿新衣服,而町人则以“真可惜”为座右铭。当然,那个时代还没有环境问题意识,生活不富裕,新衣服昂贵,是其“真可惜”的主因。衣服一直穿到破烂为止,否则就是浪费,这是战前日本人一个基本服饰观。这个时候,古着被当作了日常必需品。
这种服饰观,在20世纪70年代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昭和后期,随着经济发展和富裕层度的提高,人们开始追求古着的个性风格,原宿等地的古着店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这就意味着古着不再仅仅是日常必需品,而且还成了“个性”“时尚”和“自我表现”的一种“特需”。这是古着在日本越来越受欢迎的一个原因。尤其年轻一代对古着的抵触情绪正在减弱,也不再有“陌生人曾经穿过的衣服”的这类思考。
实际上,从原始神道文化来看,“清”与“明”是其基本要素,带有污秽/ケガレ的东西,带有时间的积淀之物,日本人在心理上是排斥的。“清明心”和“洁净”要求他们做万事不能有“肮脏/汚い”之举,更不能收受“肮脏/汚い”之物。
所以,你看历史上日本的古董市场与二手物市场规模,比起基督教文化的国家,落后很多。而古着最终之所以也渐渐被日本人所接受,一个是追求个人美学之风太盛太强,人们被席卷其中,从而有了观念的超越,神道的“ケガレ”不再是个问题。一个是对古着的技术除污除菌除病毒的清洗,使之成为焕然一新之物,人们不再有旧物之感。再加之一些古着店的风格布置和艺术设计,其购物环境有时还胜过服装精选店,全然没有想象中的脏乱差之感。
在古着与传承问题上,日本人非常清楚地明白作为服饰质地的布,其本身就是一种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同时也是广泛传播这种理念和方式的媒介。如日本人认为,作为情感的表现力,布的褶皱也实在太美了。
日本学者田中优子著有《布的力量》(朝日新闻出版,2010年)一书。她在书中赞扬布在文明的构建中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她说“手工”原本是人类聚集的伟大媒介,而工业化摧毁了“手工”的人际关系,工业革命封杀了人的“手”。这方面典型的例子就是孟加拉原本盛产世界上最薄的薄纱,但当年执着于殖民的英国东印度公司,硬性地在当地建设了多家纺织厂。
于东京浅草布文化与浮世绘美术馆展出的“褴褛” 图片来自:Wikipedia
总之,通过布的保护性、皮肤性、透视性、装饰性、代言性、闭锁性、神秘性和媒体性等的机能,描绘人类及其本身,在这方面日本人一直做得非常出色。如在奈良朝的《万叶集》里,涉及纽扣的和歌就有好几首。纽扣的宿命是被解开。这又和情欲相连。服饰的趣味也在这里显现。而作为古布商而闻名的堀切辰一,则著有《褴褛们的遍历》(染织与生活社,1987年)一书。他在书中说布是最能记忆的非生命体的物质。
所以,布总是充满了记忆,尤其是那些被纺线、被漂染、被编织、被缝缀的褴褛们(布裂)。就专门研究和推广布文化而言,日本有古裂会这个协会。毫无疑问,这些都加深了日本人对布的再认识。诸如对人来说,织物究竟意味着什么?包裹究竟意味着什么?卷绕究竟意味着什么?打结究竟意味着什么?解开究竟意味着什么?若从用与美的机能看,日本人认为服饰亦可称之为“民艺”。这是一种全新的美的价值体系和全新的感知事物的方式。这样,无论从积淀来看还是从传承来看,古着/Vintage也不再是小众文化。
市集上的古着小摊(图|库索)
不过,当人们的美的趣味一旦进入到快时尚时代,也就意味着服饰行业同时进入了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废弃的时代。在这方面,日本人做得尤其突出。优衣库的崛起,恰恰就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优衣库是一个世界性的快时尚大公司。它能够以如此低廉的价格生产如此高质量的产品,是因为它拥有2万亿日元的巨额销售额。
据统计,全世界每年生产约1000亿件服装。日本在2020年的服装生产量是35亿件,优衣库生产了其中的13亿件。确实,服装在日本已经有泛滥成灾的感觉。我们来看看日本环境省2022年公布的一组数据:
1)日本年间每人平均买入各类服饰18件,放弃不要的有15件,基本不穿的有35件。
2)从服饰价格的推移来看:1990年平均6848日元一件;2000年平均4778日元一件;2010年平均3395日元一件;2020年平均2892日元一件。
3)对服饰处理的几种方式:作为古着卖出占7%。转送或赠与占3%。地域等店头回收占14%。资源回收占8%。作可燃垃圾占68%。
4)服饰作为垃圾的总量,年间为470000吨。其中95%(445000吨)作为烧与埋的处理;再资源化仅为5%,为2500吨。日本每天要处理(烧与埋)的衣服总量为12000吨,是大型卡车120台的量。
5)为生产服饰,从原材料的调达到制造排出的环境负荷总量(年间):CO₂排出量约90000kt;水消费量约83亿m3;端材等排出量约45000吨。若从生产一件衣服的平均换算来看,CO₂排出量约为25.5kg;水消费量约为2300吨(大约是500ml矿泉水255瓶的量)。
优衣库的原宿古着店(图片来自日本优衣库官网)
在日本,旧衣服的收集量每年都在增加。这并不是消费者的回收意识发生了变化,而是因为新衣服的价格一跌再跌。过去,人们只在百货店买衣服,后来出现了精选店,接着又出现了快时尚,单价下跌,消费者购买的数量在增加。如何面对环境、能源、素材价格的上涨而带来的原材料成本的上升这个巨大课题?
优衣库这回拿出了自己的行动,其中也看出了对解决课题的一种姿态以及舆论对谁生产谁负责的一种无奈。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快时尚企业都是带着“原罪”来生产与销售的。如西班牙的ZARA、瑞典的H&M、美国的GAP等。目前这些服装企业都在同时从事二次流通的巨大事业。
而优衣库则在今年10月11日至22日开始在原宿店的地下一层销售自己收集的古着。公司发言人说:“在近20年的时间里,我们库存的古着量远远大于援助量,因此才有了这家快闪店。理念之一就是尝试销售古着。而之所以放在原宿,因为那里有很多年轻一代的消费者。由于这次销售的是古着,除非达到一定的质量要求,否则是不能出售的。因此我们对每件衣物进行逐一检查,需要修补的就修补,然后进行清洗。有些产品,如运动衫和T恤,则增加染色程序,以其提升附加值,让消费者享受到不同的色彩和风格。而消费者是喜欢寻找带有不再使用的旧标志的产品。”
优衣库经过加工和再设计的古着(图片来自日本优衣库官网)
2018年6月,英国知名奢侈品牌巴宝莉(Burberry)发布的年度报告在全球引起争议。报告称,巴宝莉焚烧了价值3700万美元(约42亿日元)的未销售的新款服装和配饰。巴宝莉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称这是保护知识产权,防止产品被盗用的一个措施。但也有批评认为,巴宝莉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品牌形象受到损害。也就是说,宁可烧毁也不愿跌价销售。
这种不跌价的商业行为,当然多少抑制了消费,但一律给予焚烧处理,则又破坏了环境。这是因为被扔掉的衣服是很少可以纳入可燃垃圾类的。我们知道,一件衣服是由多种材料制成的。如派克大衣,基本布料虽然是棉,但缝线是聚酯,拉链是金属。而拉链是缝上去的,所以拆卸起来非常耗费人力。因此,将它们作为填埋垃圾处理更为合理。
人们往往认为衣服是可以烧掉的,因为它们是布料。但事实上,能够轻易焚烧的衣服少得出奇,充其量也就是一件T恤。但即便是一件T恤,其制作过程中需要消耗4000公斤的资源,诸如水、油、杀虫剂、化肥、漂白和染色等,而古着T恤的再利用,只需消耗30克的资源。这之间的差,确实很大。从利用古着还能减轻对环境负担这个角度看,巴宝莉的焚烧行为确实有待检讨的地方。
日本NHK电视台在去年2月播放了一个网络特集,说的是衣服的“墓场”。衣服何以成墓场的?说来也是人类的“杰作”。距离日本17000公里的南美洲的智利北部,有广袤的阿塔卡马沙漠。这里堆积了约有10万吨的被丢弃的各类二手服装,形成了巨大的“衣服墓场”——夹克、牛仔裤、鞋与包。被废弃的衣物,使用的大都是以石油为原料的化学纤维,这意味着这些服饰即便埋入沙漠里也不会被分解,从而构成土壤污染的原因。此外,经常的火灾还导致大量有毒气体的释放。都知道人要穿衣吃饭,但穿衣穿出这么一个令人悚然的“墓场”出来,也是令人无法想象的。
古着店(图|库索)
在欧美,由于基督教文化的流传,“捐赠”的观念深入人心,人们把不需要的衣服带到教堂,教堂成旧衣回收处。而日本则是唯一一个焚烧大量旧衣服的国家,80%至90%的古着被当作垃圾烧掉了。日本古着店的经营者说,这是因为捐赠文化没有在日本扎根。
另一个原因则是日本人不愿无缘无故地收受他人之物。不过可以想见,日本年轻人是时尚的核心,销售商则紧跟年轻人的潮流。作为这一趋势的延伸,年轻一代对古着的反感已经不复存在。换句话说,日本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仍将是世界上最大的古着国家。
诚然,这不是一个仅靠知识就能行的行业,但事实上,日本服装界业余爱好者的知识水平可能是世界上最高的。民艺运动家柳宗悦说过,人回归本然,便能达到超越美丑的境界,显现佛性的本来面目。这句话如果套用在服饰上,就是挑战当今的快时尚文化,爱护自己的衣服,并让衣服穿得更长久,或者复活缝补再穿的观念,或者不买新衣只买古着,并让古着成为抵制时尚产业过度消费的一种方式。
志村福美,这位在日本享有盛誉的90多岁的织染大师在《一色一生》的书中这样说过:“我想把植物的生命、织物的原理传递给年轻人,不管以何种形式,都希望能在下一代中继续延续。用植物染色,珍视得到的色彩,以自然为尊,希望能向年轻人传达这份心境。”(参阅中译文)。这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呢?是否就是哲学家鹫田清一在《人为什么要穿衣》中所说,只是时间的积淀,就让旧衣服拥有了自己的面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姜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