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印度尼西亚前,我对它的印象只有几个:人口大国(2.8亿人,全球排第四),万岛之国,以及动力电池所需的矿产原材料资源丰富。


至于它和中国的连接,除了历史上的万隆会议,以及最近印尼刚运行的第一条高铁雅万高铁——中国总包出口高铁的第一单,再无其他。


印尼国家纪念碑  摄/郭宇


但从登机到抵达,我对印尼的感受几经变化。


在机场就能意识到,有很多国人去印尼找钱。值机的队伍排得很长,放眼望去,九成以上是男性,且都是外出打工/出差的装扮,明显是旅游打扮的也只有零星几个。


排在我后面的是一位中建四局的外派人员,刚结束国内的休假,返回雅加达。他如数家珍地对我说起汽车动力电池的上下游企业,正负极、电解液供应商等等。上网一搜,才知道这些供应链在当地的工厂,许多都是中建四局承建的。


他说,相信印尼的新能源产业会越来越好,向泰国看齐。因为印尼目前在限制原材料出口,所以车企在当地建厂,应该是更好的选择,不然没法开拓当地市场。


我身边的另一位乘客,主业做酒店,竟然也和汽车相关。


他说目前正在考虑代理广汽传祺在东南亚的销售业务,但他对这行不清楚,也没把握,就询问了一位在马来西亚做汽车经销商的亲戚。结果亲戚不感兴趣,觉得这个品牌现在还没认知度,这也是他最苦恼的问题。


这也是我此行要解答的疑惑——中国汽车出海,尤其是新能源汽车出海到底怎么样了?


当中国汽车出口数量超越日本,成为全球第一大出口国;当越来越多的车企不满足于整车出口,还想在当地建厂自产自销辐射海外;当越来越多的中国汽车进入日系车满天下的东南亚,试图用自己的电动智能汽车在当地谋求新增长。


身为记录者的我们能做些什么?依旧要追问三个最朴素的问题: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


因此,我们决定亲自去海外看看这些中国车企,第一站先从家门口的东南亚出发,奔赴印尼、泰国、马来西亚三个国家。


得知我要去印尼拜访五菱,中建四局的乘客要帮我引荐一位同在印尼五菱的朋友。半小时后,他告诉我说朋友跳槽去了哪吒汽车,因为哪吒刚布局印尼市场了。我觉得这是好事,起码说明此前积累的出海经验有价值。



我搭乘的航班是印尼鹰航航空,登机之后,就感受到了印尼的随性,或者说随意。


或许是被国内航司教育久了,听到“手机调成飞行模式”“调直座椅靠背”这种话已经见惯不怪,甚至没听到还会觉得奇怪。


但在这个航班上,全程都没人管这些。飞行期间,有位乘客一个个打开行李架找行李、取行李,拿下又放上,全程也没有空姐上前。


飞机降落前在半空盘旋的灯光夜景,与美无关。俯瞰大地,第一感受是平坦很平,没什么高层建筑。偶尔看到远处的高楼,都是孤伶伶的不成群。


在印尼,中国是重要的。下飞机后,当地空姐一句句用中文说着“谢谢”,首都雅加达的机场也有些宋体汉字的标识。


雅加达机场的宋体汉字标识  摄/郭宇


乃至我入住的酒店,都有一个不需要转换头的国内插孔,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和我英语寒暄了几句之后,用发音准确的中文念出了我的房间号。


但作为中国人的感受,还是有点复杂,尤其是在办理落地签时,我被工作人员要了小费。


“小费、小费。”在办理落地签的常规问询结束后,工作人员对我熟练地说起这句中文。我笑着回他中文:“可是我没零钱呀。”


这在我预料之内。刚落地时收到外交部信息,让大家拒绝给当地公职人员小费。而我隔壁队伍的男同胞,五分钟前已经随手掏出了一张钞票递过去。我还以为我排的队伍会不同。


不知道我那句中文对方听懂了没,他见我没反应,还是笑了笑把护照递给我了。看了网上的攻略,发现有些人因拒绝给小费被为难,我这已算幸运。


印尼是小费国家,我在出发前就有耳闻,这几天在当地打车也确实践行了这一原则,给司机加了钱(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我没有正好的零钱)


小费文化源自西方,想必是此前荷兰殖民时期留下的印记之一。飞机上那份配了黄油的餐前面包,大概也是象征之一。


但就办落地签这件本该是公对公的事情而言,要小费显然是变味了。一来是对不同人区别对待,中国人大概是被索要最频繁的;二来,小费应出于自愿,而非强迫和索要。


一位印尼华侨告诉我,印尼当地人对中国人的态度,多少和印尼华人在财富上的地位有关。


在印尼,规模大的银行基本都是印尼华人做的,在土地房屋买卖资源上,印尼华人也具备一定话语权和控制能力。“这会让当地人会觉得,华人从他们身上赚走了不少钱,就像欺负他们一样。”


再加上早期进入印尼的中国产品廉价但质量不佳,所以,他们会对来印尼发展的中国人有些介意。




雅加达实在是太堵了。


这么说吧,一公里的路,我坐了十分钟的车。70公里的路,我坐了快两小时的车。


雅加达的路上两样东西最多:一样是四轮的日系汽车,一样是两轮的摩托车。


雅加达街头的日系汽车和两轮摩托车  摄/郭宇


在整个印尼,汽车只分两种,日系车和其他。”雅加达司机Aris跟我说。这话不假,我走过大大小小的地方,见过最多的车标就是丰田、本田、日产,偶尔看见几辆大发,这是在国内很难见到的日本汽车品牌。


禁摩?不存在的。当你还开着小汽车龟速前进时,摩托车总能见缝插针地一溜烟跑过去,不讲行车道,也没有所谓转向灯,开起来有时候比汽车快。另外,拥有一辆摩托车的成本太低了,分期付款,首付100万印尼盾(约500元)就能骑回家。


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许多骑摩托车的人们会身着长袖。这让我感到奇怪,毕竟这是在赤道线上常年过夏天的国家。当地人跟我说他们主要是怕被阳光紫外线晒黑,可能有的人还会怕冷。


在中国的大城市,交通拥堵,普通人还可以选择公共交通。但在雅加达,我觉得有点难。


目前地铁线只有一条,公交车覆盖率不高。在市区里,你会发现最右侧车道外围会被石墩一路围起来,里面是公交车专用道,保证它们能快速通行,但实际上收效甚微。


这也能反映出公共交通的不完善。有些路甚至不设人行道,即使有人行道的路,大多数时候也没有行人。当地人出行,基本都是门对门。


交通工具不够,路也不够。主干道数量有限,其他道路又不够宽敞,对发展地面公交有很多限制。


回来查了查数据,因交通拥堵,雅加达地区平均每年导致的经济损失高达100万亿元印尼盾,约合442亿元人民币。



拥堵的交通,或许让你有种雅加达或者印尼汽车很多的感觉。毕竟印尼是全球人口数量第四多的国家,雅加达所在的爪哇岛是印尼人口最聚集的岛。


是,但不完全。事实上,印尼每年的汽车销量很稳定,2022年一共卖出了104万辆新车。“十年前它年销就是百万辆的水平,十年后还是百万辆。”一位业内人士向我调侃道。


汽车销量稳定,某种程度意味着阶层的稳定,缺乏流动。如果没有新中产诞生,就不会产生新需求,能买得起车的,永远是同一群人。在印尼,能买得起汽车的基本是少数有钱人,能买得起汽车中的轿车的,那大概率是少数中少数最有钱的那群人,因为轿车的税费很高。


当地人喜欢在商场看车买车  摄/郭宇


当地汽车门店的销售跟我说,不同人群买车的考虑因素不同,收入一般的人买车,价格多少和能坐多少人,是他们首要考虑因素;另一种是有钱人,他们首先关注的是技术和内外饰,价格不是问题,“just buy it”。


再来说说中国汽车,在当地人眼里,中国汽车品牌此前的形象并不好。这得拜摩托车行业前辈所赐。


早年间,中国摩托车出海东南亚,和今日汽车热热闹闹出海的故事类似,一时间摊子铺得很大,但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后续摩托车质量问题频发,但售后维修早已找不到人。


重建信任需要时间。Aris说,摩托车事件此前很影响他对中国品牌的看法。但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品牌进入,中国在雅加达承建了高铁等等,而且新进入的汽车品牌更注重质量、服务和价格,他对中国汽车品牌的看法有所改观。


今年五月,Aris经朋友推荐买了一辆五菱汽车。当然,买的是油车,价格也比日系车便宜。毕竟他要拉客赚钱。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他买的五菱宏光是五菱在印尼最便宜的一款车,只有手动挡,这在拥堵的雅加达市区不太方便,“因为总是堵车,走走停停我都需要挂挡踩离合,别的没什么,就是左脚挺累的。”


Aris发现,像五菱这样的新品牌进入印尼后,几十年来一成不变的日系车开始变了。“之前日系车只会定期小改动,比如变一下座椅之类的,但现在,他们开始研究怎么提升技术了。”


但如何让当地人从习惯中国车,到习惯电动化、智能化,还需要不小的时间。我试图向Aris介绍智能座舱的好处,比如语音控制空调和车窗开关等,他的第一反应是“我可以自己手动开,我买车不需要考虑这些智能。”


如今,中国汽车出海是同行们乐此不疲报道的话题,宏大叙事似乎屡试不爽。但当我身处五菱印尼工厂周边,看到干净的道路上夹杂着些许扬尘,路两旁满是新栽的树,翻出地面的泥土,以及远处正在施工的厂房。这一切让我觉得,国内外的工业园区没什么不同,在做出海的这群人,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定点上下班。


上汽通用五菱在印尼的工厂  摄/郭宇


与那些宏大叙事最近的,可能是报道者,他们决定了内容如何呈现;而最远的,则恰恰是这些深处事件中心,身处一线的人。他们只关心事情本身,能卖几辆车,今天要不要加班,晚上吃什么,“最好别吃印尼餐,我吃不惯”。一位在雅加达工作的中国人对我如此建议道。



最让我充满好奇的是雅加达路上的一道景观。在没有红路灯的路口,基本都有好心人指挥交通,这不是什么便衣交警,只是借着帮人指挥交通,收点小费。


给多给少或者不给都随意,最常见的是1000、2000印尼盾这种数额,折合人民币五毛、一块。


有人在路口指挥交通,收点小费  摄/郭宇


我问Aris,是不是每次开车走过这种路口都给小费,他说看情况。虽然他专门准备了零钱给小费,但他只会给老年人,因为他们看起来更需要帮助。


话音刚落,他又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一个年轻人正在指挥交通,Aris没把窗户摇下来。


“要是大家都不给小费,那他们岂不是没饭吃了?”我提出疑问。Aris的答案是不会,“印尼人都很gentle的,总有人会给的。”


确实如此。一家汽车门店销售载我去商场时,他会和路口指挥交通的人相互打招呼,“我们已经很熟了,常常见面,我也经常给他小费。”


诸如很多大城市一样,有繁华就有破败,有人有经济就有差距。


在印尼,300万印尼盾(约1500元)可以给一个兢兢业业的保洁开一个月工资,却也只够在市中心高档酒店住一晚。主干道拥堵繁华,但下一个转弯的小路可能就是贫民窟。


Masjid Istiqlal清真寺  摄/郭宇


Jakarta Cathedral  摄/郭宇


这种反差感,与我看到Masjid Istiqlal和Jakarta Cathedral时的感受相似。前者是一座伊斯兰教清真寺,后者是一座天主教教堂,两座不同类型的建筑分别坐落在同一条马路两侧。


短短三天,让我用一个词总结雅加达很难,因为它的每一面都足够有特点,好的和不好的会同时呈现,不会刻意粉饰或避免。这和我认知中的首都不同。但正因为太有特点,所以它是复杂和矛盾的,你很难找到只用一个词代表所有。


那位印尼华侨安慰我说,“别着急下定义,你先在这生活十年再说。”是啊,我已经在中国生活二十多年了,我甚至更难对它定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行一客 (ID:carcaijing),作者:郭宇,编辑:王静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