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调查记者、作家J.B.麦金农在《当世界停止消费》一书中提供了一系列触目惊心的数据:


人类建造和制造的一切,也就是人类拥有的东西,其重量估计已经超过地球所有生物的重量。如果将它们均匀地铺到地球表面,每平方米堆积的东西将重达50千克。“想象一下,这堆东西可能包括一台小电视、一只菠萝、一台烤面包机、一双鞋、一块混凝土砌块、一只汽车轮胎、一个美国人一年食用的奶酪,还有一只吉娃娃。”


还有扔掉的东西,“美国和加拿大每年制造的垃圾如果装在卡车里,连起来可以绕赤道12圈。过去,美国人扔掉的东西比欧洲人多得多,但德国和荷兰等国家已经追赶上来。如今法国平均一个家庭制造的垃圾是1970年的4倍。全世界大约有1/5的食物最终进了垃圾桶。值得注意的是,这不仅是富裕国家的问题,在贫穷国家也一样。狗和猫以前会帮助我们处理剩下的食物,但如今它们有了自己的消费品,比如宠物床、玩具、服装、科技产品。仅在美国,这就是一个超过160亿美元的市场。同时,我们的宠物也会制造垃圾。”


在细分领域的消费方面,“美国人每年在数字产品上的花费合计超过2500亿美元,在个人护理产品上的花费约1400亿美元,在珠宝和手表上的花费约750亿美元,在家用电器上的花费约600亿美元,在行李箱上的花费约300亿美元。”而且美国已经不是世界上最疯狂的购物者,那些石油资源丰富的国家(卡塔尔、巴林和阿联酋)的人均消费都已超过美国。


在购物总消费方面,欧盟国家总和已相当于美国,加拿大人的碳足迹和美国人不相上下,2/3的中国人承认他们拥有的衣服超过了个人所需。世界银行一份报告显示,连世界上最穷的人也在买“他们愿意买的东西,而不是他们‘需要’的东西”。


如果这一切戛然而止,人类停止消费,世界将会怎样?全球经济会不会崩溃?人们的生活习惯会怎样改变?麦金农利用新冠疫情初期这一实验机会,走访各大洲的不同国家,观察人们被动呆在家中,靠“余粮”维持生活的细节,调查不同历史和文化背景下的人类消费,以《当世界停止消费》一窥未来经济和商业趋势。


《当世界停止消费》[加]J.B.麦金农 著,王晋 译,中信出版社,2023年4月


一、零增长的稳定社会理论上可以存在


许多人对“简单生活”有一种迷恋,但又会歪曲“简单”这一概念。其实简单生活没什么不好,不要太奢侈,东西够用就行,尽量选择品质出色的耐用品,这是正常的“简单”。不过有些人却将“简单”曲解为“粗陋”,过度节省到病态,甚至频繁消耗、更换的花费,远远多于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多花点钱选择品质优秀产品。


同时,很少有人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响应“简单生活”的号召,将物欲降至最低,世界将会怎样。


按照主流经济学的看法,停止消费,经济就会停止增长,并开始萎缩。市场瘫痪,失业情况日益严重,店面关闭,供应链断裂,甚至可能出现暴乱和饥荒。这是因为购物行为会受到价格、税收、财富分配和利率等方面的影响,当然还有政府的调控。


麦金农的朋友维克托是这一问题的专家,他始终试图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人类能否拥有几乎或根本不增长甚至萎缩的经济,同时维持一个宜居体系?


这个问题的研究灵感来自于“铁娘子”撒切尔,她“是资本主义的捍卫者,但她对资本主义的看法并不乐观……她所支持的自由市场、个人主义、私营企业和紧缩政策,其核心支柱是经济的永久增长。撒切尔有一个外号是‘蒂娜’(TINA),那是她常说的一句话的首字母缩写:没有选择余地。(There is no alternative.)


增长的问题是消费困境的核心,人们普遍相信,之所以无法放缓消费,是因为这样做就会终止经济增长。“从镇议会到总统办公室,无休止地扩大消费经济是政治家的目标。”


但这实际上并不是历史的常态,维克托就表示,“在几乎整个人类历史中,低经济增长或零增长才是常态”。


麦金农写道:“从古代到18世纪,全球经济增长十分缓慢,每年平均增长约0.1%。几乎所有增长都源于人口的逐渐增多。如果人口增加,社会就会生产和消费更多的商品和服务,经济就会扩张。然而,人均消费的商品和服务数量几乎没有变化。如果你生活在17世纪末以前的任何时代,你一生中拥有的财物可能会和你的父母、祖父祖母或曾祖父曾祖母差不多。事实上,你拥有的很多东西,包括衣服在内,都是从他们那里继承的。”


直到19世纪初的工业革命时期,人均产出才开始急剧上升。1913~2013年这100年间,全球经济的年增长率是历史上大部分时期的30倍。每年制造和销售的东西越来越多,消费经济应运而生。


维克托专注于研究加拿大经济十几年,用电脑创建了大模型,并不断添加各种细节,让模型越来越精准。他做了一个试验,在模型中创建了一个停止消费的加拿大,调低“边际消费倾向”,此外还附加了取消政府减税预期,拒绝公共资金介入基础建设等可以创造就业的项目,银行也不会以极低利率提供贷款等条件。


模型给出了复杂的答案,维克托在研究后给出的结论是:失业率和债务太高,已经爆表;投资人损失巨大;普通家庭60%的收入最终要用来缴税,因为政府正努力不让社会的文明程度退步至中世纪。在世界停止消费50年后,加拿大人的消费与照常购物相比,将减少近300%,但温室气体的排放量仍在上升……


停止消费的情况如此糟糕。也是政策制定者如此重视消费增长的原因。“每个人的收入都来源于其他人的支出。如果所有人都削减开支,那么我们的收入就会下降。故意大幅减缓经济增长速度会产生很大的危害。”


不过,维克托启用的另一个模型,看起来有一定的可行性,那就是“经济无增长模型”,同时消费放缓到一定幅度。在这一模型下,人们对商品和服务的需求减少,经济活动水平下降,可供分配的工作也减少。不过维克托缩短了工作时间,调低了人口增长速度(比如减少移民),增加绿色投资,并调整税率。通过这一系列操作,成功将失业率控制在较低水平,同时大多数人可以保持基本生活标准。


也就是说,至少从理论上来说,人类有可能放慢消费和增长的步伐,并且幅度可以很大,而不会导致崩溃。但在现实中,这一切不会自然发生,它要看当权者的决策,而且当权力介入后,人们可能会面临更残酷的选择,比如可供分配的工作可能会被少数有特权的人占有。在电脑上精密运行的模型,在现实中会面临人性、意外等各方面的冲击。


二、合理消费或许是未来趋势


不消费的后果或许是人类无法承受的,即使存在可行性,也有太多变数。那么,如果将消费分为合理与不合理,然后摒弃后者呢?麦金农在书中以日本佐渡岛为例,探讨“合理消费社会”的可行性。


书中写道,尾畑留美子出生在一家酿酒厂,她的家族四代以来一直在日本海沿岸一个像谷仓一样的长条仓库里生产清酒。与许多在封闭环境中长大的人一样,尾畑留美子成年后梦想着逃离古老传统,想去现代化世界,想要离开佐渡岛。


佐渡岛孤零零立于大海之上,让人感觉遥远。不过如果配合轮渡和高铁,只需三小时就能到达东京。尾畑留美子在东京一所著名大学获得法学学位,毕业后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泡沫经济高峰期,她追逐着自己的东京梦。不过在1995年的神户大地震和东京地铁毒气袭击事件后,她有所顿悟:“如果明天是世界的最后一天,那我想回到幽暗的小酿酒厂里一边喝清酒一边度过这一天。”


她一度想壮大自己的家族酒厂,但并未成功。她还发现,岛上无人居住的房屋越来越多,许多乡村渐渐消失,曾经繁华的商业街也渐渐凋零,“简单生活”就这样来临。


此后,佐渡岛的人口一直在减少,甚至还不到巅峰时期的一半,老龄化也越来越严重。在这种状态下,追求增长成了相当可笑也不可能实现的行为。仅从家族生意来说,佐渡岛原先有一百多家酿酒厂,但现在只剩几家,传统的企业扩张也完全失去意义。


企业如此,个体生活也如此。麦金农写道:“佐渡岛上的人仍会购买必需品,但这里的消费文化已经缩水简化。冬天漫长而寒冷,这里没有咖啡馆、商店和餐馆热闹林立的街道。来到这里的东京人想要摆脱原来的生活方式。他们意识到自己拥有太多并不需要的东西。东京的收入更高,但你必须工作。佐渡岛没有那么高的收入,也没有那么多花钱的地方。如果金钱是衡量地位的标准,那么你在佐渡岛就不会有这种地位。”


在佐渡岛,大多数人赚的钱少了,买的东西也少了,非营业时间极度过剩,人们会花更多的时间以某种方式自给自足,比如自己种一些粮食。同时,人们不必为孩子的教育资源发愁,没有住房危机,没有通勤之苦,反而保持着更加开放的心态。


佐渡岛的管理者也曾希望刺激经济增长,但大多数人并不认同,而是坚持让佐渡岛成为一个生活舒适的地方。有人认为,放弃增长看起来很可怕,但只要“变化不是一夜之间发生”,而是分十年完成,那很多人完全可以适应。


三、消费主义会消失吗?


二战后,发达国家的家庭支出开始迅速增加,并在1965年后一路飙升。伴随着这一趋势,世界人口、总体财富、城市化与资源开发速度,以及污染程度都在快速攀升。人们普遍意识到,“消费社会”开始在全球蔓延。


可怕的是,几十年来,从石油到宝石,从砾石到黄金,每一种重要自然资源的消耗都在连续增长。我们消耗地球资源的速度比地球的再生速度快1.7倍。


“摆脱消费文化的控制”并不是新鲜话题,反对消费文化的人认为,对金钱和物质的热爱纵容了人性之恶,比如贪婪、虚荣、嫉妒和浪费,同时,思考金钱和物质所用的时间,本可以用来服务他人、追求知识或精神生活,从而为人类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当然,还有贫富差距与环保等问题。


但是,麦金农提出的“停止消费”,还有对消费主义的摒弃,真的能让人们寻回内在价值吗?或者说,人生的内在价值和消费是否真的“势不两立”?我对此存疑。


财富对人类幸福感的影响,从来都不是走两头,而是走中间。也就是说,对于穷人来说,财富可以提高幸福感,但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会开始降低幸福感。消费主义的问题在于让这个“一定程度”变得模糊,也让越来越多的人将快感代替幸福感。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人类历史上,消费力始终是衡量富裕和繁荣程度甚至自由度的重要标准,它与人类的内在价值并非“势不两立”,反而有共性。麦金农与其朋友维克托的设想和电脑模型,也很难涵盖人类的不同社会体系。高度发达社会的消费主义与发展中国家的消费主义,即使在路径上相似,但呈现方式和影响也不一样。


同时,我并不赞同将消费主义极端化,对未来的预期不应做极端假设。《当世界停止消费》中也提到,世界还是有一些好的迹象:“在过去的20年里,全球自然资源的开发呈爆炸式增长,富裕国家仅在其中占了很小的比例。因为绿色科技的出现,富人的碳足迹确实减少了。”


在麦金农看来,尽管富人的碳足迹减少,但平均而言仍是地球最大破坏者,“因为他们仍是世界上消费最多的人,而且他们的消费速度仍在攀升。我们在绿色消费上所做的努力跟不上这种欲望的增长速度,所以我们矢志不渝地推动绿色消费,即使说不上荒谬,这种行为也是十分奇怪的——如果我们希望减少消费造成的破坏,为什么不考虑减少消费呢?


这个思路或许是对的,但无需矫枉过正,“停止消费”未必是人类的最优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港书评 (ID:jbsgsp),作者:叶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