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历史书,知道了中国是建立组织传递信息系统比较早的国家之一,尤其是从唐代至清代,全国各地已经基本都设有驿站了,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信息传递系统。驿站的间距也是一以贯之,大都是二十里,一旦要传递紧急公文,则需加急快传,我们看历史小说写的四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就是按公文的紧急程度所做的速度上的区分。当然,起决定作用的还是马的质量,八百里加急据说用的就是近乎于千里马的快马了,即使如此,还是需要加鞭吆喝的,后来有了马刺,鞭子加马刺,再加上骑手的“驾、驾”声,马儿就更玩命地跑了。
皇帝用马自然是最高级的御马了,南北朝时期的北周第四位皇帝宣帝宇文赟,不仅沉湎酒色,还好大喜功,曾骑着他的千里神驹“御驿马”在洛阳街头招摇过市显摆皇威,这件事儿虽有史为证,但估计在肆中也只能摆摆威风而已,跑不快的。不过也正因由他的暴虐无道,终使得自己落得个暴毙的下场,他死后第二年,北周即被杨坚所灭,建立了大隋朝,为便于官员和商人的往来流动,杨坚下令扩充“驿馆”(驿站),这为后来的驿站发展打下了基础。
唐继隋后,贞观之治下,驿站制度得以大幅完善。“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以六百里加急驿马快递,将岭南的荔枝送至长安而色味不变以取悦杨贵妃的香艳记载,即使是后人如我等,至今仍艳羡不已。为博美人一笑千里送荔枝的公器私用之举,虽为后世所诟病,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神往唐代驿传的威风。
日本是在律令制时代引进的大唐“驿站”制度,公家称此为“驿传马制度”,根据《养老律令》之《厩牧令》规定,当时,以京都为中心,每隔约30里设一个驿站。负责传递文书的人称为“站使”或“使者”,这与大唐的驿使制度有点儿不同,但日本人认为三十里设一驿站的科学性是最利于保护人力畜力,维护行驿的高效运转的。
《厩牧令》还规定,依据驿路的大中小之分,各驿站分别置驿马二十、十、五匹,这也远远少于大唐的六等驿道的头等六十匹、末等八匹等规定,与皇都“都亭驿”的七十五匹更是没法儿比。没办法,国土面积不对等,列岛又是多山路少平原,规模、路况的现实都决定了驿马的配置不同。
中国古代一般称驿站的官员为“驿令”“司吏”“驿丞”等,驿站一般工作人员称为“驿吏”“驿卒”,大名鼎鼎的的李自成当年其实就是一个小“驿卒”。送信的信使则为“驿使”“驿夫”等,也就是现代的邮差,当代的“快递小哥”。话扯远了。在古代日本遇有紧急、重大事件时则以“飞驿”加“驿铃”的形式传递书信,其实就是摇着铃铛快马加鞭的加急送信法儿,看上去就有点像咱们当年驿站六百里加急的“马上飞递”般。与当代类比,估计就相当于邮局的快件,在今天的城市里那就是中国的“闪送”,日本的“摩托速达便”了。
其实,古代的“飞驿”也好,现代的“速达便”也罢,这都说明了对邮件的要求,那么,如果违反了送件要求,延误邮件在指定日时到达,在律令时代要受到怎样的处罚呢?古时候站使延误送件时间叫做“稽程”,《养老律令》规定:违一日徒三年,一日加一等。什么意思?就是延误一天要接受三年徒刑的惩罚,而且多延误一日还要罪加一等,严重者,还要被施以“加役流”,就是流放到荒漠、孤岛上的流刑了。
律令制下的对驿站、站使等的罚则,表面上看起来貌似有些严重,但从《养老律令》中也可以看出,当时对站使的刑罚制度,真正要让从事人员做到的是严守律则,一切以准确、守时为准绳,而刑罚体现出的则是有错必纠和警示后人的作用,这一切,可说是给日本后来的从业规则带了个好头儿。只不过,随着镰仓幕府的崛起,武家执政,律令制随之崩坏,公家的驿传马制度也走向了末路。
镰仓幕府树立当初,彼时公家实力依然强大,这也就形成了所谓的“公武二元支配”时代,幕府大将军当然不放心皇室和那些公卿大臣。于是,为了监视皇室和公卿们,幕府在京都六波罗地区设置了“六波罗”机关,以监视皇室和统御关西地区的御家人。这样,在镰仓和京都之间就需要专门传信的使者,而恰好此时东海道道路整备结束,连接京都和镰仓两大政治中心的交通、通信网络形成,于是,为了避人耳目安全起见,镰仓幕府废除了驿传马制,而是在镰仓设置了“镰仓飞脚”,同样,在京都的六波罗设置了“六波罗飞脚”,以这个新的专门信使职种来担当幕府和京都之间的联系。
有趣的是,镰仓幕府在对信使的称呼上没再沿用“站使”或“使者”,而是自创了“飞脚”两字。之所以使用这两个字,据说是取律令时代曾使用过的“飞驿”的“飞”字,然后加上“脚力”的“脚”字,组成了这个和式汉字词语,这就是“飞脚”的语源出处。
随着镰仓幕府体制的形成,为了稳固镰仓政权,幕府除了在京城设置“六波罗”外,在九州(今福冈县一带)又设置了“镇西奉行”,以镇西守护统治御家人来为幕府服务,充当站使的则为“镇西飞脚”。接着,幕府又在奥州(今岩手县一带)设置“奥州总奉”来统领整个奥州地区,并设“奥州飞脚”充当两地联络使。此后,幕府大将军源赖朝还以追捕源义经等名目开始在各藩国设置守护、地头等职,以飞脚联系全国各处,至此,源赖朝在全国确立了自己的支配权和完备的飞脚通讯网络。
布局全国后,此时的飞脚们也不再用鬼鬼祟祟如贼般了,而是大大方方挑担狂奔于各道之间,而随着情报传递的重要性愈加凸显出来,为了飞脚们传递情报的快速、准时和方便,于是,在早已有的散落在各地的“宿”(旅馆)的基础上,幕府主导,大体按等隔间距,在主要道路上设置各种“新宿”(新旅馆),以供飞脚们歇宿、换班,同时以幕府名义,命令沿途的庄园和御家人为信使提供食物马匹等,最终,以这些飞脚取代了律令制下的驿传马制。不过,驿传马制度的罚则不仅没有削弱,而且更趋完善,这使得飞脚们肩负重任的同时,还要肩负罚则的重压,而这,也让日本人的守时、拼命精神得以了极好的传承和发扬。
要说飞脚在幕府时期得到的的快速发展,还得感谢元朝的忽必烈皇帝,正是因他两次派军试图征服日本列岛,才使得镰仓幕府更快速地建设起公路系统以求迅速应对“蒙古来袭”,其结果就是直通博多的山阳道得以整备成功,这既方便了兵力运送,也提高了飞脚传递情报的速度。
到了室町幕府时期,与镰仓幕府相反,第一任大将军足利尊把幕府设在了京城京都,而在镰仓设置了镰仓府以管理关东地区,当时,负责京都和镰仓府之间联络的信使被称为“关东飞脚”。
进入战国时代后,因各“大名”(诸侯)都在自己领国设置了“关所”(通关检问所),致使国与国之间的通信变得困难起来,于是,大名们为了方便互相联络则通过家臣或雇佣僧人、山伏(修验道的修行者)等充当信使,这一时期的信使又被称为“战国飞脚”。不过,战国时期,谍战也精彩,所以,当这些飞脚充当密使时,为了不被暴露,他们的“脚”却是飞不起来的,而是要混迹于普通人中执行任务。脑补一下,这时的飞脚已经拥有了特务、间谍的色彩。
可以说战国时代的特殊政治环境使得飞脚这一行当得到了迅速发展,尤其是作为各路诸侯雇佣的飞脚所起到的作用,让大名们真正对飞脚重视起来。于是,当进入江户时代的时候,德川家康首先开设了“继飞脚”制度用以传递幕府文书及货物等。所谓的继飞脚实际上就是古时候利用驿站的接力传送。
继飞脚制度启用不久后的庆长时期,以江户日本桥为起点,东海道、中山道、日光街道、奥州街道、甲州街道五条主干道得以整备,配属的宿场(古驿站)也得到了完善。这一时期,幕府又重新设置了“传马”驿站,并且每个驿站配备36匹飞脚用马,据说当时从江户到京都传送货物或书信如果用加急的话只需41个小时。这个时候,在统一的江户幕府下,各大名之间非但再也不用鬼鬼祟祟的“飞脚”传书了,反而在各藩属之间还启动了“大名飞脚”制度以便更加快速传递文书等。
接下来的江户中后期,一种城市之间的称为“町飞脚”的民间运送组织得到幕府许可,因其便捷、运送货物品种繁多等优势,一经推出,立即被包括幕府、大名、商人及町民在内的所有人广泛利用,同时“飞脚问屋”(信使批发商)、飞脚屋(货物收集处)、“飞脚宿”(信使客栈)、“仕立飞脚”(送挂号信的信使)、“金飞脚”(押送金银珠宝的配刀保镖)等等也纷纷出现,可以说,这一时期的飞脚算是走到了最辉煌的时刻,事实上斯时的飞脚也确实担负起了江户时代通信、运输的主要工作,同时还确立了除传统飞脚守则外的货物运输、信件传送等诸多规则并影响至今。整个江户时代,可谓是飞脚遍地走,利人又利己的一个飞脚事业迅速发展阶段。
时针指向了明治初期,日本邮便制度的创始人之一、政治家前岛密参照英国的邮政制度并融入日本飞脚特色,创设了日本新型的邮便制度,他还联络各地方望族在全国各地建立起了“邮便取扱所”(邮便局),至此,日本开始真正出现了现代邮便制度的雏形。
无疑,这新型快速的邮便形式给传统的毕竟也存在着诸多弊病的飞脚制度带来了极大的冲击,飞脚屋等虽经各种比如降低运费、整备交通等手段欲与前岛密的新型邮便取扱所相抗衡,但最终传统还是输于现代技术,无可奈何下,日本飞脚批发商的代表正式与前岛密谈判,最终达成重组协议,在邮便形式之外,飞脚屋与元陆运会社重组,专门从事小型货物和现金等的运送业务,从此形成了今天的邮便局和民间运输公司双头并行的雏形。
事实上,飞脚屋的转型是非常成功的,在今天除去邮便局的输送、快递机能外,大的民营公司如佐川急便、日本通运都可以说是受江户时代的飞脚屋影响发展壮大起来的。而跑在日本列岛大街小巷的各种“宅急便”“轻货物便”“摩托便”等也正在准确、及时地以上门取货、包装、搬送,到最后安全的登门送货等等各种人性化服务赢得了包括政府部门在内的所有行业的认可,并成为日本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助力。
而且,难得可贵的是,无论这些运输公司竞争如何激烈,但它们都严格地遵守着由古代、近代传承下来的准确、守时,以及守护客人货物,除了收货人,绝对不把货物的内容泄漏给任何人的飞脚铁则。正是在这飞脚的守护、保密铁则的基础上,融入传统的准时准确和想用户之所想,急用户之所急等顾客第一理念,才最终形成了今天的“飞脚精神”,也才使得日本的民间货运达到了极其发达的程度。顺便说一句,最初,佐川急便的LOGO就是一名穿着红裤衩挑着货物正在飞奔的江户飞脚形象。
驿传、飞脚在除去物流、邮便分野,还影响到了体育方面,比如在今天的日本受关注度绝对超过奥运会的“驿传竞走”运动,就是起源于当年的“驿传制”,主要就是借鉴了驿传的接力传承。像每年正月期间瞩目的“箱根驿传”,即我们说的“箱根站传”,全称为“东京箱根间往复大学驿传竞走”运动。其实这项运动就是马拉松接力往返赛,在多所大学的大学生之间举行,其中,每支队伍的每位参赛选手至少要跑20公里,当然,这也不是说你能跑完20公里就有参赛资格了,参赛运动员只有曾经取得过17分钟内完成5公里记录赛的正式比赛记录,才有资格申请“箱根站传”。仅从这两点,这项比赛的残酷性就足见一斑。
不过,个人认为,这项运动更重要的是通过全程比赛,体现出来的运动员个体对比赛本身的认真对待,坚忍韧性的淋漓发挥、不服输精神的尽致体现,以及整体的团队精神之迸发,而这,正是“驿传”传至今天的真髓,也是日本得以以孤悬海外、资源匮乏的一个岛国矗立于强国之林而不倒的精神所在。因此,可以说,驿传、飞脚、宅急便,乃至马拉松运动等,体现的都是一脉相承的坚韧不拔精神、团队合作精神,这,也是笔者每每在街头看到马拉松、宅急便,便心生感慨的原因所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万景路(旅日作者,著有《你不知道的日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