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娜是小说《我讨厌韩国》(又名《走出韩国》)的主人公,小说出版于2015年,由这本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将于10月4日作为釜山电影节开幕片首映。消息一出,着实吸引了不少眼球。
一向擅长往祖国脸上“抹黑”的韩国影视圈,这次干脆堂而皇之地将这种不满打在片名上,并将在其官方电影节上隆重亮相。无论是韩国官方还是韩国民众,对文艺作品的开放程度再次刷新了外界的认知。
《我讨厌韩国》海报
小说的作者张康明是韩国人,记者出身,书中许多素材来自他对韩裔移民的采访,其内容的真实性几乎盖过了艺术性,也有人称其为报告文学。客观来讲,作为小说它有些乏善可陈,但作为一个话题,它切实击中了许多人的心坎,一度成为韩国的畅销书。许多韩国人心知肚明的社会问题,在小说中都有所体现。
小说开篇便出现一段桂娜的内心独白:“你问我为什么要离开韩国?简单说就是‘因为讨厌韩国’,说长点就是‘不想在韩国生活了’。”桂娜的内心充满了挫败感,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竞争力的人,“就像一个应该灭绝的物种。”她自比为非洲草原上的瞪羚,每次狮子一来,就成了落单的瞪羚,因为不想坐以待毙,只能拼命逃离韩国。
击垮桂娜心理防线的,是生活中一个又一个具体的问题,比如上下班的路程。“你曾经在早上搭乘地铁2号线从阿岘站出发,经新道林站转车到驿三站吗?如果经历过,你就会切身体会到,别管什么人性还是尊严,在生存问题面前全都是摆设。”艰难的生活练就了桂娜吐槽时犀利的口才:“那些号召女人多生孩子的人,应该在早晨上班高峰时间去搭乘地铁2号线试试,来回坐几次,就不会嚷嚷什么出生率过低的屁话了。可惜整天把低出生率挂在嘴边的人,并不用坐地铁。”
每天如此辛苦上班的桂娜,干的却不是什么如意的工作。桂娜的公司经营综合金融服务,她供职于信用卡部的信用管理核准中心,如果有人要进行高额度结算,核准中心就会决定要不要给他结算。每当交易无法进行时,卡主就会打电话来投诉,应对这种电话很是痛苦。桂娜不喜欢这份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也不可能升职,薪酬还低。她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多,每天都想着离开。
桂娜虽然出生在首尔,但家里条件并不好,用她的话说就是“没有半点家底等着我去继承”。男友家人嫌弃她的出身,令这段感情看不到未来。父亲是大厦保安,家里三个姐妹,姐姐在咖啡厅打工,妹妹无所事事。从小到大,她都是和姐姐、妹妹同住一个房间,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的独立空间。有时候她宁愿去上晚班,这样白天就可以一个人在家睡家了。家里房子很老,每年一到冬天,父亲就用厚塑料布把窗户封起来,但冷空气还是会钻进来。无论地暖开多大,房间都不暖和,冻得人直打哆嗦。
这样的生存环境造就了桂娜强烈的危机意识,使她年纪轻轻就开始操心养老问题。她一度计划50岁以后退休,去济州岛度过余生,用一辈子的积蓄买一间旧公寓。理由是越晚退休越费钱,人上了年纪后,身体各部分都开始出现问题,要去医院看病。“反正我已经想好了,最后肯定选择自杀。我可不敢想象,自己一直活到90岁、100岁,到时候颤颤巍巍的,站都站不稳。”桂娜说。
从小到大身边许多人的经历,桂娜看在眼里,越发不敢对生活抱有希望。小时候,阿岘市场很热闹,人们都说只要去那做几年生意,都会变成有钱人。可是桂娜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市场里卖甜甜圈的奶奶并没有变有钱。于是她想,韩国虽然成了发达国家,首尔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有些地方、有些人,依然和原来一样,没有一点改善。我就这样待在这里,没人能保证我的明天会比今天更好。”
随着年龄和见识的增长,桂娜渐渐意识到,自己的痛苦不是个人能解决的,而是被一种牢不可破的系统支配着。很多年里,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直到听到一首歌。那首歌在现实中是有原型的,由韩国歌手Turtle Man演唱的《Bingo》,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搜索。歌词其实充满正能量:“我热爱脚下的土地,从未想过移民。”但桂娜却听得有些生气,“每个人都觉得活在这个国家很累,心里暗暗盘算着移民,可是又不想承认,于是用这首歌来催眠自己。”可是话说回来,为什么不可以移民呢?那一瞬间,桂娜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很快,她决定不去济州岛了,而是移民去澳大利亚。
《我讨厌韩国》的故事没有太多跌宕起伏,小说情节完全谈不上引人入胜。主人公出国前后的生活都平淡如水,无非是描述移民念头的产生和执行,写成新闻特稿都不够特别。但正是这种“普通”让她看起来异常真实,无论是她的困境,还是她的挣扎,都像极了一个生活中的普通人,没有大起大落的惊心动魄,有的只是小刀割肉的悲凉与刺痛,很符合生活流作品的特点。
近年来,韩国普通人的生存困境,在越来越多的现实题材作品中有所体现。电影《寄生虫》对韩国社会贫富差距的揭示掀起了广泛的探讨;《我的解放日志》对城市打工族的疲惫进行了细腻呈现;韩剧《天空之城》对中产家庭的教育焦虑也有深入展现。
《天空之城》剧照
韩国文艺作品的敏感与其社会环境的高压密不可分。根据韩国统计厅的最新调查,2022年韩国资产上游20%家庭和下游20%家庭之间的差距创历史新高,第一档家庭的平均资产为16.5457亿韩元(873.3万元),相当于第五档家庭平均资产2584万韩元(13.6万元)的64倍。残酷社会竞争导致的教育内卷,在韩国也贯彻地相当彻底,学生能否考入SKY大学(首尔大学、延世大学和高丽大学),直接决定了他们的未来,而这部分人只有2%。严峻的社会压力直接反映到了生育率上,联合国人口基金会发布的《2022年世界人口状况》显示,韩国总和生育率已连续三年全球垫底,2022年这一数据为0.78。
结合这些社会现实去看《我讨厌韩国》,会令人忘记它是本小说,其对生活细节和人物内心的真实呈现,足以跨越情节和文笔勾起读者的共鸣。作者经常会通过一些并不重要的情节来阐释对事物的看法,对抒发观点的重视甚至超过了塑造人物,可见其书写动机多大程度上是由对议题的关注推动的。
在书中,作者经常借人物之口来讽刺韩国人。桂娜在澳洲交往的男友瑞奇是印度尼西亚人,他曾经在桂娜面前数落韩国留学生:“对韩国人来说,最上等的是澳洲人和西方人,之后是日本人和韩国人,再之后是中国人,最后是南亚人。可是在澳洲人和西方人眼里,咱们全是东方人,他们根本分不清哪个国家是哪个国家。”当然,对韩国最狠的批判,还得交给“犀利姐”桂娜:“我的祖国只爱她自己,爱大韩民国本身,所以她只爱惜那些为她争光的国民。比如金妍儿,比如三星电子。”
可以想象,改编成电影后,这本书里有多少观点可以作为“金句”流传,作为观众的“嘴替”让人过把瘾。不得不说,这已经成为一种现实题材走捷径的方式。比如作者在书中将幸福划分为两种,“资产式幸福”和“现金流式幸福”。前者是指幸福来自对某些事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会一直留存在心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供人支取,勤劳工作和攒钱买房就属于此类。后者是指幸福资产几乎不产生任何利息,所以必须创造更多的现金流式的幸福,靠每个瞬间活着,桂娜想要的幸福便是此类。
对整个故事来说,桂娜出国后的生活到底有没有变好?恐怕是读者最关心的问题。小说通过一系列细节堆叠起桂娜的变化,其中许多来自日常生活中的体验感。
《寄生虫》剧照
到了澳洲,桂娜报了一所语言学校学英语,为拿绿卡做准备,同时在餐厅打工。漂泊在异乡的日子当然不容易,她租的房子由车库改造而成,15平米大小,里面只有书桌和床。因为英文很差,她只能做厨房杂工,连最低时薪都没达到,只能拿8美元。但她依然一点点喜欢上了澳洲,也在对比中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清晰的认知。澳洲地广人稀,道路宽阔,阳光灿烂,与首尔的阴冷、拥挤截然不同。走在悉尼的街头,乱穿马路差点被车撞死,司机没有骂她,而是一个劲儿地问她“还好吗?”人们都很平和。她在澳洲结识的朋友,都活得潇洒不羁,人生主要的任务是吃喝玩乐,而她在韩国的闺蜜们,则在十年如一日地抱怨工作和婆婆。
更重要的是,桂娜开始意识到生活充满了自由的选择。在澳洲,白领和蓝领的收入与社会地位不相上下,没人争着去坐办公室,反倒认为干体力活也不错。桂娜在语言学校认识的同胞载仁便是如此,他一开始是为了学会计,后来发现对会计不感兴趣,便改学了厨师。做厨师不需要硕士文凭,只需要在烹饪学校接受不少于900个小时的培训,再实习一年,就有资格申请绿卡了。
当然,澳洲绿卡也有许多务实的好处,桂娜对此如数家珍。有了绿卡,就算不工作,也可以按月领失业保险金;得了大病,国家负责全部医药费;第一次买房,可以拿到2万澳元左右的补贴;大学生子女每年能得到几万澳元的学费补助。
而另一方面,桂娜对韩国的恐惧并未消失,甚至进一步强化了。来到澳大利亚几年后,桂娜听到《Bingo》原唱歌手Turtle Man心肌梗塞猝死的消息。死之前他的生活已经很窘困,因为经营公司不善而债台高筑,无钱支付高昂的医药费。与此同时,桂娜以前工作的金融公司也暴雷了,信用卡部门取消,一位员工自杀。桂娜想:“如果我依然留在韩国,能否抗拒这个命运的齿轮?恐怕不能。”
拿到澳大利亚绿卡后,桂娜曾经因为感情考虑回到韩国,最终还是放弃了。那次尝试,让她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去了。与前男友志明短暂复合期间,桂娜回到韩国与他同居,同时尝试找过工作,但找了几轮都颗粒无收。想将注意力转移到生活,也同样无望。桂娜理想的生活不是大富大贵,而是可以买到便宜的食材和酒水,住在温暖有阳光的地方,身边的人都爱笑,每月都能看看话剧、约约会。但这些男友都无法给她,他在电视台做记者,每天下班回到家已经是凌晨,经常忙到没有休息日。一次,桂娜问志明:“你难道一辈子都要加夜班吗?”志明回答:“所有人都这么活着。”桂娜反驳道:“澳大利亚可不这样。”于是,她决定第二次跟志明分手。
分手后,桂娜彻底决定待在澳洲,争取拿到国籍。这次她的决心更坚定了,因为积极的念头比消极的念头有更强大的力量:“我这次去澳大利亚,不是因为讨厌韩国,而是因为要变得更幸福。”
现实中,许多韩国人和桂娜一样,选择通过移民来改变命运。2016年,韩国媒体公布的一项移民调查显示,78.6%的受访者有移民倾向,移民理由靠前的几位是:工作环境恶劣;收入不平等问题严重;对退休生活的不安。另一方面,许多年轻人正在逃离以首尔为主的大城市,选择返乡务农,韩国政府公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以来,有近50万韩国人迁移到农场和农村地区,同比增长7%,其中二三十岁的青年占一半。
种种人口流动迹象都表明,韩国人已对故土失去希望。现实主义作品的流行,不过是呼应当下人们最关心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