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60岁老太疯狂恋上“假靳东”和“千万妇女之友”网红秀才账号被封后,中老年女性长久以来被忽视的情感需求,终于得到了广泛关注和讨论。
在人们的传统观念里,当一个女性步入老年,她似乎天然地和情爱划清了界限,继续追求爱情或者亲密关系所带来的非议,让她们不得不将对爱情的向往,寄托到子女身上,或者不自觉地踏入一场隐秘的恋爱骗局。
胡琳琳的母亲今年52岁,30年前,她和有家暴嗜好的丈夫离婚,独自抚养胡琳琳长大。前两年,母亲退休,开始频繁对女儿催婚。为了让母亲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胡琳琳替她报名了中老年相亲局,鼓励她追求自己的幸福。
一个女性,在知天命的年纪进入相亲市场,会经历什么?作为女儿的胡琳琳,又该如何帮助母亲追求前半生不曾感受过的爱与温情?
以下根据胡琳琳的讲述整理。
一、给妈妈报名相亲局
我的妈妈,是农村包办婚姻的受害者。
她20岁时,经家人安排,嫁给我父亲。父亲是个好吃懒做的男人,醉酒后经常家暴妈妈。婚后,妈妈因为生不出儿子,被父亲赶出家门,只好带着年幼的我去广东惠州打工。
那些年,我妈在酒店当清洁工,给饭店洗碗,在街上给人擦过皮鞋。最艰难的时候,我们睡大街,住烂尾楼,从垃圾桶里捡烂掉的食物吃。但无论生活如何苛待她,她都特别乐观,永远笑脸迎人。
后来,因为包子做得好吃,妈妈开了一家早餐铺,生意火爆,我们娘俩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
然而,长期高强度的劳作也透支了她的身体。我妈48岁那年,某天在店里突然晕倒,去医院检查后,被医生勒令“退休”,只好将早餐铺转手他人。
突然闲下来,妈妈陷入了孤独和焦虑中,开始频繁对我催婚。
而我从小目睹她的婚姻悲剧,是一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自然很抗拒她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
那几年,我们之间爆发过无数次争吵。我逐渐意识到,虽然我妈的婚姻不幸福,但她骨子里仍是个传统的女性,渴望家庭、婚姻和爱情。她喜欢刷短视频,尤其痴迷短视频里的“好男人”人设, 那些男性温柔浪漫,全心全意对妻子好,收入全部上交,妻子在家说一不二,全都是我妈不曾感受过的温情。
我想,与其让我妈把她对爱情的幻想寄托在我身上,不如鼓励她自己追求爱情。
我妈之前为了给我相亲,找了很多媒人,我也加了几个媒人的微信,她们都是惠州本地的阿姨,和我妈跳广场舞的老姐妹。
有次我看到,一个媒人阿姨的朋友圈在组织老年相亲团,招募年纪在45~60岁之间的男性和女性各15名,期间会组织多次市内或周边游,还有各种团体活动。
我瞒着我妈,偷偷给她报了名。我妈知道后,又气又羞,觉得我败坏了她的名声,生怕被人评价“不检点”。我告诉她,报名费花了5000元,她要是不去,钱就打水漂了。我妈心疼钱,思来想去还是答应了。
我记得那天,她出门的时候还铁青着脸,套了一件最常穿的连衣裙,从头到脚都显得很抗拒,回来后却像变了一个人,表现出少有的开心。她絮絮叨叨地跟我分享,说大家今天跳了舞,写了毛笔字,一个叔叔给她拍了美照,编了花环,吃饭的时候还主动帮她夹她够不到的菜。
妈妈在相亲团学会写书法|图源受访者
妈妈一连去了好几天,每天都是开开心心地出门,开开心心地回来,回家后还会跟新结交的姐妹们煲电话粥,说哪个男士好,哪个男士不好。
她开始买新衣服,学化妆,跟着电视学礼仪。她似乎有了心仪的对象,因为我在垃圾桶里看见了许多张她写了又划掉的纸条。
妈妈的反应让我感到既欣慰,又酸楚。她的前半生为了我,把自己变成了一台只知道工作的永动机,而现在,她好像终于卸下了生活的重担,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女。
我对妈妈说,我支持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原本还不敢告诉我,听到我这样说,喜出望外,连续问了我好多遍,“妈妈真的可以吗?你真的支持我谈恋爱吗?”
二、妈妈的坎坷追爱路
过了不久,我妈告诉我,她跟相亲对象开始相处了,对方就是曾经给她拍照的那个叔叔。
那个叔叔是江西人,55岁,以前是开饭馆的,自从儿子和儿媳接手了饭馆,他的日常任务就是接孙子上学放学。叔叔的老伴在五年前去世了,儿子和儿媳怕他孤单,也一直鼓励他找老伴。叔叔的兴趣爱好很广泛,喜欢钓鱼、看书和拍照,常穿衬衫和西装裤,属于我妈喜欢的文质彬彬的类型。
我妈恋爱了,我却不如表面上那样豁达。我妈年纪轻轻就跟了我爸,她从那段感情里收获的只有痛苦,根本没有正常的恋爱经验,我生怕她被别人骗。
当我妈回家越来越晚,每天越来越疲惫,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我明白,我的担忧坐实了。
我不断追问,我妈才肯跟我说实话。原来,她不仅要给那个叔叔做饭,洗衣服,还要负责接他的孙子回家,然后再伺候他的孙子吃饭。但凡我妈表现出一丁点儿不情愿,对方便说,她不是个顾家的女人,不对他的家人好,就是没有家庭责任感,肯定是因为这样,我父亲才抛弃她。
我气得发抖,问她,“如果我喜欢一个人,但是他说我必须给他端茶倒水,给他的家人洗衣做饭,而且我必须不求回报,他才会跟我在一起,还说这是对我的考验,你会答应我跟他在一起吗?”
妈妈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又陷入了男尊女卑的圈套,于是很快就和那个叔叔撇清了关系。
妈妈的第二次恋爱是网恋。那人是个骗子,每天在朋友圈发励志文案,从网上盗图帅气的中年人的自拍,还经常拍花、宠物和“自己”住的大平层,持续营造会生活、懂情趣的多金男人设,哄骗中老年女性的感情,从而骗取钱财。
起初他十分贴心,嘘寒问暖,我妈每次发消息他都秒回。我妈说,“今天有点不舒服”,他就回,“最近天凉,吾爱记得添衣,你难受的是身体,我难受的是心”;我妈给他分享自己种的花,他就分享他拍的云,然后说一句,“云是人间散客,卿是人间绝色,亦是人间难得。”
这些所谓的情话,年轻人一看就知道是从网上复制来的套路,我妈却浑然不知,还觉得很甜蜜,甚至认为对方很有文采。
骗子“复制粘贴”版情话|图源受访者
直到对方以创业需要用钱为由,陆续从我妈这里“借”走2万块,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我妈才发觉她被骗了。后来她去问了相亲群的几个姐妹,发现不少人和她有相似的经历,骗子抓住了中老年女性缺爱又容易轻信旁人的弱点,一骗一个准。
骗子手写的所谓“借条”|图源受访者
我妈为此神伤了几个月,周围得知此事的人,也奚落她,说她被骗是因为一大把年纪了还痴心妄想,相信有高富帅真的喜欢她。
当自己的妈妈成为被群嘲的中年追爱妇女,我很难过,因为我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个年纪仍然显得如此天真、单纯。年轻时糟糕的婚姻,窘迫的生活,都让她不得不压抑住自己的情感需求。但被爱的渴望并没有消失,只会在她步入中老年,生活稳定以后,愈发强烈。
我告诉我妈,网恋可以,但是如果网恋对象让你转钱,那绝对是骗子,无论他表现得有多好,你都不要相信。不是你不好,是因为你太好了,所以容易被坏人利用你的善良。
三、中老年相亲局中的鄙视链
过了一阵子,我妈相亲的事情被家人朋友们知道了。
我小舅专门打电话来斥责她,说她为老不尊,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廉耻。
她的朋友们也劝她不要折腾了,会给女儿丢人。还有一些说话难听的朋友,借着开玩笑讽刺她,说她一把年纪了还想找男人疼。
虽然我让我妈别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但我发现,人们对于中老年男性和女性相亲的态度,确实有所差别。
来相亲的人,无论男女,都有生理需求和精神需求。
同年纪的女性来相亲,通常会被细细盘问,“她都五十多岁了,还要相亲啊?”
但如果是男性来相亲,却很少会被指指点点,更多的是理解和共情,“他才五十多岁就没人照顾了?”
男女双方对相亲对象的要求也不一样。中老年男士,大多独居,经济独立,年轻时是家里的顶梁柱,有养老金或者积蓄,并且多数不用帮子女带孩子。
他们的家人,大多都鼓励他们找一个可以照顾他生活起居的老伴,而他们本人除了希望对方勤劳细心之外,还希望女士漂亮一点,有生活情调一点。
而像我妈这个年纪的女士,一般都和子女生活在一起,平时需要帮着子女照顾孩子,承包家务,积蓄也用于子女的家庭中。
她们相亲更多是为了建立亲密关系,满足情感需求,对老伴的经济条件要求不高,主要希望对方性格敦厚,能说些体己话就好。
我妈告诉我,在相亲团里,最受女士欢迎的是一个收废品的叔叔,活动中他总是主动承包做饭的活儿,每次在场地活动完后,会默默地收拾垃圾,平时给女士们倒水,水永远是温热的。
因为早年丧妻,害怕再娶的妻子会对两个女儿不好,他选择自己将女儿拉扯大,等女儿都工作了,才出来相亲。这些年他又当爹又当妈,能理解女性在家庭中的付出,也格外尊重女性,所以很多阿姨对他很有好感。
后来,我妈又谈了两段恋爱,每段恋爱她都在吸取经验,每次约会回来,会写日记记录自己的感受,也会和我讨论如何建立一段亲密关系。
妈妈什么都记的笔记本|图源受访者
过去她受我父亲打压,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只要别人对她稍微好一点,她恨不得掏心掏肝,刚在一起就想给对方花大钱,给对方的家人买衣服鞋子,出去约会甚至都是她抢着买单,生怕别人对她不满意。
自从有一次,她给对方的儿子买了一套1000多元的西装,反被嫌弃花钱大手大脚,不会持家以后,她开始转变了,在恋爱中越来越理性,不再仰视任何人,还会经常和我讨论感情问题,用时下年轻人的眼光去看待一段感情。
渐渐地,我妈也开始理解并尊重我的不婚主义,用她的话说,找到一个合适的伴侣才是最重要的,相遇晚一点,就晚一点结婚,要是遇不到也可以不结婚,结婚了不幸福才是最大的伤害。
我问她,以前为什么一定要逼着我结婚?
她说,主要是怕我老了以后没人陪伴,很孤单,怕我被人欺负时没人撑腰。
我又问她,你经历过那么糟糕的婚姻,为什么还相信爱情呢?
我妈说,不是每个男士都像我父亲一样,她在相亲的过程中,也遇到了很多尊重女性的男士,不必因为一次婚姻的失败而放弃追求爱情的权利。
52岁这年,我妈再婚了。对方是个比她小两岁的叔叔,外表看着很粗犷,光头花臂,和我妈原先喜欢的类型一点也不一样。但是接触下来,我们发现他是一个善良且细致的人,开了三家宠物店,对小动物很有耐心,家人也是温暖热情的人。
我妈告诉我,她和叔叔每天都会拥抱,出门散步时会牵手,叔叔看到好看的发卡、手链甚至是路边一朵漂亮的野花,都会留心送给她。他们俩经常互送礼物,而且从不吝于表达内心的爱意,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融洽。
看到我妈过得这么幸福,我打从心底里为她高兴。
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妈苦了半辈子,如今是否修成正果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抛弃了过去,挣脱了枷锁,我相信她在这个过程中收获的勇气、自由和爱,已经疗愈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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