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比现在更加年轻的时候,我有过一个姐姐。

         

如今,每当有陌生号码打进我手机,我都觉得是她来找我了。

         

我跟她,是通过电话认识的。         

我确凿无疑地记得,我们第一次通话,是在一个初春的清晨。那时,我在补胎店当学徒,说是学徒,不过是干些力气活,然后领一些微薄的补贴罢了。         

她电话打过来的那天,我正在帮师父洗内裤。铃声响起时,我恰巧看见店门前跑过一只老鼠。我擦净手,接通电话,说,请问是哪位?她说,您好,我是客服小黛,请问先生有资金需求吗?         

多么清脆的嗓音,多么鲜甜的问候,多么肥美的春天。         

我一手端着电话,一手捏着内裤,内裤在滴水,水顺着裤腿淌进鞋子里。我对这突然降临的天籁之音,表现得不知所措。思考良久后,我竟对她说,姐姐,你好。         

她说,啊?         

我们第一次对话显得有些仓促。她叫我先生,我喊她姐姐。她端庄有礼,我语无伦次。她问我有什么需要,我说很需要一个拥抱。最后,她说,先生,这样,我看您是有资金意向的,过段时间我再打给您,您看行吗?我说,听你的,姐姐。         

挂掉电话后,我突然觉得,我或许早就认识她。         

从我听见她声音的那刻起,她就已经出现在了我人生中的每一个瞬息。时间是一望无际的冰面,而她的嗓音却是久别重逢的刀,在我原本无可违逆的回忆中增添了一道道遥远的划痕。         

我想,在我六岁那年,偷偷摘走我家门前那朵最先绽放的鸡蛋花的人,也许正是她。         

三天后,我决定辞职,我要去找她。根据来电显示,她人在天津。实际上,接到电话的当天晚上,我就已打包好行囊(这里面当然包括我的的小米手机与养了三年的巴西龟),随时可以踏上寻她的旅程。         

回到店里,我领取了打工期间的薪水,又对着师父磕了三个响头,用以答谢学徒期间他对我的照顾。处理完这一切,我便走上了街头。春天来了。我看见路边的大树枝头泄出了嫩芽,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树,但它真实地发芽了。         

我满心欢喜,走在街上,将自己幻想成泥土味道的空气。我拨通她的电话,几秒后,手机传来她的声音:您好。         

她说,先生,您好,我是您的资金管家小黛。我说,我知道,你是我姐姐。她说,先生,您是考虑好了吗?我说,我准备来找你,但我没有太多钱,所以只能赶硬座。她说,这样,你可以在我们这边借点钱。无抵押,您把个人信息发给我就行。我说,我准备给你带点土特产,你想吃炒花生吗?然后她就挂掉了我的电话。         

我想了下,是啊,是我太莽撞了,姐姐她从小就腼腆,我不应该这样冲动。我要慢慢来,我要跟她叙旧,我要让她慢慢想起我,就像我想起她一样。         

于是我拿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是的,姐姐,我有资金需求。         

此后的半个多月,我跟姐姐进行了频繁的交流。         

她会在早上十点半给我打电话,督促我递交资料,而我会趁机对她朗诵自己写的现代诗。我也会在下午四点过十分给她打电话,借口自己弄不到银行的流水,然后听她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获取步骤。其实,我哪有什么流水啊,我连银行卡都是借舅舅的。         

她说,这个月办下来有优惠。我说,明天的太阳一定很刺眼。她说,如果如果你有房的话,可以办抵押。我说,过几天就是倒春寒,你要小心别感冒。她说,先生,你是不是有病?我说,我猜你喜欢张枣的诗。         

我们就这样亲密地交流着,我曾以为这算是一种永恒。         

后来有一天,她又打电话过来,说,先生,我现在合理怀疑你是黑户,或者是逃犯,但没有关系,我这里也有借钱的路子,你可以替人背债,或是干脆来玩地下彩。我说,姐姐,也许我该去找你了。她说,利息不高,我觉得你能把握住。我说,你发个地址给我,我明天就来。她说,曹尼玛的,我忍你很久了,滚吧你。她挂掉了电话,我再打过去,便提示手机已关机。         

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通电话。         

好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忘记姐姐。我想,当时的我,可能是太心急,也可能是不够心急,总之,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那时候的我,是何等幼稚的海浪,竟妄图冲走沙滩边上那座精致的城堡。         

但就在前几天,我收到一个陌生电话发来的消息,上面写道,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现在在新加坡有了新工作,我给您发地址,您可以来找我了。我马上就回道,好的,姐姐。         

姐姐好像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