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医院里不能评高级职称,按照公务员的行政级别晋升,医师行政级别的天花板是正科级,我走的时候,作为科主任的年薪是22万元~25万元。

撰文 | 吴小飞

近来,有关监狱医生的话题在医生社群中热度不减。由于监狱信息的相对封闭性和监狱患者的特殊性,使得监狱医生的工作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社交平台上时常出现有关监狱医生工作经历的一些碎片信息,往往会引发医疗社区的热烈讨论。

那么,真实的监狱医生的工作到底是怎样的?监狱医生的工作和普通医生相比,到底有哪些不同?网络上流传的“事少钱多离家近”的工作待遇,到底是不是真的?……为此,“医学界”找到一位曾在监狱医院工作30多年的资深狱医,和他聊了聊,以他的切身经历来讲述监狱医生真实的工作状态、薪酬待遇和从业感受。以此为读者提供信息参考。

以下是这位资深监狱医生的自述:

“子承父业”

我今年53岁了,之前在湖北襄阳的一家监狱医院工作了30多年,去年办了退休,因为公务员工作满30年就可以办退休。

选择监狱医生作为自己的职业方向,并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我高中毕业时只有18岁,年龄小,当时就是要找一份工作,没有想这么多。我父母就在这个监狱工作,也是监狱医生,当时看到父母都在当监狱医生,也很安稳的,感觉做医生也不错,自己本人也没有特别的想法,所以也就做了。

我是高中毕业后被单位招进去,当时单位就有工作岗位空缺,可以直接安排上班,相当于“子承父业”。这种不算分配,多少有点家庭关系的因素在。正式入职后,单位出钱让我读了卫校,三年后我21岁,那时才算正式开展工作。

卫校毕业后的在职期间,我也参加了很多次的职业再教育,除了一些短期的培训,工作几年后又考入了南方医科大学,在职读了正式的医科大学。

我所在的监狱是正处级单位,监狱医生属于警察编制。这家监狱的规模这些年也有一些变化,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严打”(意为依法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活动),那时候监狱里的刑事罪犯比较多,可以容纳1万人左右的犯人;现在监狱里主要是涉黑类的、职务犯罪的服刑人员比较多,有3500人左右。以前的监狱条件和监狱管理没有现在这么完善,很多犯人都可以去户外田地里干活,现在管理比较规范,软硬件条件都好很多,所以规模也比较小。

因为父母是监狱医生,从小耳濡目染,所以我对监狱、服刑人员还有监狱医生的工作并没有神秘感或者陌生感,正式走上工作岗位也没有感受到特别出乎意料的地方。

职业生涯的前二十几年,这家监狱医院是一个面向公众的二级乙等医院,医疗场所也在监狱外面,不只服务于服刑人员,也给监狱职工、周围老百姓看病,跟普通医院一样,面向公众接收和治疗病人,服刑人员只占一小部分。

不过这家医院毕竟是为了服务服刑人员设立的,所以位置毗邻监狱,距离很近。服刑人员的门诊和病房在医院有一条独立的系统,与普通门诊和病房是分开的。但是医生护士还是我们这些人,两摊事,一拨人。犯人如果生病了,有时候需要到医院来看,也有一部分在监狱里。比如一些在押犯人说身体不舒服,让我们去检查。还有一些小毛病,不需要出来的,这种时候就需要医护人员去监狱看病;如果病人情况稍微严重点,不属于自愈性质,也不是急救的类型,就需要来医院了。

病犯虽然特殊,但也尊医重卫

监狱医生是警察编制,受的教育肯定跟普通医生不一样,除了医学相关,还要学习一些关于警察的纪律法规。我们日常并不需要普通警察那样进行体能训练,或者学习一些格斗技能,但确实有一些针对服刑人员的特殊的工作要求或者应急措施。

比如针对服刑人员,我们的权限除了诊治病人,还有执法权限,具体就是鉴定工伤、确定病人是否真的生病、病情程度是否需要休息、匹配怎样的劳动类型,或者是否需要办理保外就医等;另外的重点就是防范大面积的传染病。因为监狱是犯人比较集中的地方,所以对于流行性感冒、结核、新冠肺炎这种传染性疾病,一旦发现案例会及时隔离起来,防范群体传染。

一般来讲,就诊的患者不会暴力袭击医生或者试图逃跑。遇到重大疾病、危及生命的那种,也会把患者送到外部医院去看,因为监狱的医院毕竟条件一般,没法比肩三甲医院。而需要住院的犯人病情相对较重,也没有什么能力袭击医生或者逃跑。这些患者虽然跟普通人不太一样,但是他们对待医生基本还是比较友善的,毕竟我们是给他们看病的。医生也不用担心犯人跑不跑的问题,看管另外有专人负责。

监狱医院还有一点比较特殊,会更加重视医疗安全。因为犯人是限制人身自由,不能随便出去看病,所以每回遇到疑难症状,我们一般都会请当地最好的医院的专家来会诊。对待他们的医疗救治上会更加谨慎。如果确实需要特殊的药或者特殊的治疗方案,也都尽量及时解决。

另外医生对于犯人病情的解释也有相应的规章制度,不能对司法系统以外的人透露有关犯人的任何信息。

我在医院主要负责内科,专业是内分泌这块,离开时是内科的主任医师。在监狱医院还面向社会公众开放阶段,医生的工作量跟外面的没有什么差别,也非常饱和。

监狱的犯人主要以青壮年为主,重大疾病不多。全院而言,监狱里犯人生的病也是一些常见病和多发病,并没有因为在监狱环境中,有特别之处。就内科而言,服刑人员生病也主要是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这些常见的慢性病。

在过去的30多年监狱医生的工作中,发生过很多事情,但我印象深刻的还是跟能否开展有效的医疗诊治有关。大概20多年前,我给一个红斑性肢痛症犯人看病,治了很多年,但是效果还是很不好,最终的结果是犯人锯掉了双腿。当时还请了好几个专家过来会诊,会诊了好几遍,前前后后看了两年,而且犯人也不配合,最后造成了截肢的严重后果,所以印象深刻。他出狱以后我还在翻书,还在请教专家。

还有一个案例也有十几年了,刚开始给犯人检测的时候,血象很异常,初步诊断是白血病,随后进行鉴定准备保外就医,但临走时复查,病犯的各项指标又正常了。这个事很奇怪,我就请教了很多专家,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最后确定犯人是因为病毒感染得了急性造血功能停滞。

很多外面的“常见病”因为在监狱比较少见,没有很快的给到一个精准的判断,所以会导致后期的诊疗可能过程漫长或者是结果不太好,所以对这些有很深的印象。

安稳,但也很难进步

令我明显感受到监狱医院的变化和产生不适感的,是2019年医院的“瘦身”。当时国家要求公检法单位不能从事经营活动,所以监狱医院面向公众的这块业务就取消了,从那时起,我们就不再接触除服刑人员以外的普通病人了,日常工作也只能在监狱里开展。

监狱规模缩小后,医院的规模自然也在缩小,再加上我们只给犯人看病后,总共3500多名犯人,而且人群还以青壮年男性为主,不像社会上有很多老年人,因而我们看的病人的病情都是比较轻的,基本没什么很重的病,偶尔遇到很重的,比如涉及手术的,都是送出去。所以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要做,空闲时间很多,工作量跟之前相比也大幅降低。再加上我们是内科,很少遇到这种病人,除非犯人已经癌症晚期了。

到2022年,医院全院所有医护人员加起来50多人,正儿八经住院的犯人,总共也就10人左右,住到内科的病人,只有一两人,偶尔三四人,基本上没什么事。另外还有一些犯人有精神病、结核病之类的,但这种都是慢性病,一般不需要门诊和住院。所以我们的工作节奏也比较慢,日常时间安排是工作一天、休息两天,一天是指24小时。

只给犯人看病之后,薪酬待遇也随之下降了。此前医生还有一些绩效奖金,现在都是固定工资,没有奖金。因为监狱医院里不能评高级职称,按照公务员的行政级别晋升,医师行政级别的天花板是正科级,我走的时候,作为科主任的年薪是22万元~25万元,主要是固定月薪和一些加班费,全勤奖,这些都是很少的钱。同样的科室,外面的三甲医院的科室主任的收入水平大概是我的两三倍。

因为监狱里犯人的治疗费用由监狱包干,一般只提供基本医疗,也就是医保可以报销的药品和医疗服务,所以药品种类和医疗手段没有常规医院这么丰富。特殊情况下,如果患者需要一些非医保报销的高值药品,也会跟犯人家属沟通,看他们能不能自费。如果家里确实困难,医院可能采取一些措施,尽量满足犯人的就医需求。

也正是因为监狱对费用的包干,所以在监狱医院的采购体系里,存在贪腐问题的可能性极小。医院只提供基本医疗,开支都是精打细算的,没有什么贵重药品或者复杂治疗手段,偶尔采购一些相对贵重的药品,也需要层层审批。

自从2019年之后,我的工作都处在一个比较封闭甚至停滞的状态,基本没什么业务,知识更新很慢,设备也相对陈旧,医疗能力上几乎没有什么进步可言。我因为特别不喜欢这种养老式的生活,才离开的,想趁着年龄还没到干不动的时候,继续干点事。

退休一年以来,我在一家二级公立医院组建内科团队,这个医院的院长是我的师兄,之前没有专门设立内科,经过将近一年的努力,目前医院内科的人员、规章制度,医疗仪器都已经准备就绪,科室已经初步成型了。

这几年监狱医院里的人员流动性很大,主要是因为之前的人才断层严重,好多资深员工都退休了,需要一些新的医生和护士进来。如果有医生想到监狱工作,通过考公务员就可以,一般监狱缺人都会在省级单位的网站上公开招聘。

做监狱医生也有很有利的一面,比如收入比较稳定,没有那么大压力,外面的医院有经济指标,各种考核指标、晋升压力、工作强度很高,医患纠纷也比较多。所有这些,在监狱医院里几乎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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