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过家家式打工”成为理解职场人的新词条。有网友发帖称自己上班一年仍然觉得工作像是在玩童年的过家家游戏。加入公司,如同进入片场,老板、客户、上进的同事都是沉浸在剧情中的老戏骨,而自己就像一个迟迟无法入戏的群演,没有足够的信念感,只会在冷眼旁观中获得乐趣。



该帖一经发出,引发无数人共鸣。面对高压、快节奏的工作环境,人们从歇斯底里的情绪宣泄,到放空一切的精神式离职,再进化为打开上帝视角的“过家家心态”,寻求自救的打工人逐渐习得一种“灵肉分离”的能力,任由肉体在倦怠的环境中丧失活力,只求精神能够逃出方外,优游自在。


而提起“过家家”,还会令人想起《芭比》电影中那个完美却空虚的Barbie Land,芭比世界的居民被困在适合“过家家”的乐园中,生活的组成物是华而不实的塑料泡沫,她们无法萌生出真正的主体性意识。


回头再看职场中的“过家家”比喻,戏谑和玩乐下也包裹着悲伤的内核,寄托了人们在无意义的工作中对主体身份的迷思。 


群演:打工人的自知之明


为什么打工会有一种“过家家”的感受呢?


“过家家”作为一种常见的儿童游戏,其基本逻辑是儿童对成人世界模仿式的角色扮演,它与真正的表演不同。表演的核心是入戏,演员不仅要在形象和动作上贴近角色设定,更要在精神层面与角色达成情绪共鸣、价值认同,从而能赋予平面角色以立体的灵魂。


(“上班过家家”顺口溜)


而“过家家”的核心是游戏,将自己短暂地代入其中,获得扮演的乐趣,也始终处于出戏的状态,无法在浅显笨拙的模仿中,触碰到精神层次的同频共振。


就像孩子们偷穿上大人的衣服,用破布、花草、积木搭出煮饭、工作的生活场景,对着不会说话的毛绒玩具伪装出大人的威严,认知层面,他们很难触碰到真实的成人世界,游戏不会赋予他们理解父职、母职等抽象概念的能力。


对于帖子下聚集的打工人而言,“过家家”工作的表现也近乎如此。大家为了生存主动地卷入一场名为“工作”的游戏,学着前辈们的模样穿上职场装,按部就班地通勤、问好、打印文件、参加会议,但与那些已经同工作建立起深度认同的职场精英相比,始终存在一层认知上的隔阂。


“过家家”式打工出现的原因,正是职场人无法与工作角色产生价值观上的认同。共处一室时,灵魂交流仍在两个频道。因而,会出现网友描述的那般,表面上参加严肃认真的工作会议,内心深处在偷偷地发笑,因为领导们的忧心忡忡看起来像夸张的空气演习。


(网友评论)


从经验积累的角度看,认知层次的提升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初入职场的新人或是实习生出现上述“过家家”的感受,是合乎常理的。打开某社交平台输入“过家家”的关键词,也会看到相当一部分分享者的身份正是刚刚与社会接轨的职场新手,一时间还无法适应“工作”二字由短暂尝试变为全身心地投入,出现了脑子跟不上身体、只当短暂游戏一场的情况。


(实习生的上班分享)


吊诡之处在于,“过家家”式打工也在一众入职多年的“职场老人”中产生共鸣,以至于将此话题推上热搜榜。相较于职场新人被动式的认知断层,混迹多年的职场人觉察到工作中的玩乐感则多了几分自嘲意味。他们主动将自己定位为职场群演,面对上级的效益激励自知能力不足、难堪重任,相比入戏者冲锋在前的干劲儿,他们以“拿多少钱,干多少事;老板之忧,我心无谓”聊以自慰。


一直以来我们都被灌输以“主人翁叙事”的教育,面对环境中的一切要积极发挥主动性,带着不被压垮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去劳动、去创造,完成自我实现。如今,社会节奏日益加快的情况下,出现“过家家”这般与“主人翁叙事”完全背离的思潮,不能完全归咎于打工人的摆烂、不作为,更应当关注到他们是不是陷入了难以挣脱的困境。


(网友评论)


“主人翁叙事”的成立在于职场真正能做到如旷野一般,给每个人留有开阔的空间去奔跑和自我展现,但事实是越来越多的人被禁锢在狭小的工位上,重复琐碎而单调的一天,升职加薪的承诺越来越虚妄,主动接受无名小卒和科室背景板的身份,或许能在“过家家式”工作的心态中觅得几分轻松自在。 


草台戏班:工作在创造什么价值?


问题是“过家家式”工作真的能让人轻松自在呢,还是在用地狱笑话的形式,表达一种更大的悲哀和无奈?


前面提到过,“过家家”思潮的出现实际上是引导我们去关注,打工人是否陷入了一种难以挣脱的困境,进一步解读这种困境不难发现它的最终指向依旧是对意义的反思。寻求意义是我们生而为人摆脱不掉的本能,企业价值、团队精神都是我们赋予工作的意义。


(网友评论)


只是当现实走向理想的另一面,在一潭死水的工作中相信意义变得可笑,越来越多的人会忍不住反问,我们真的能通过工作创造价值吗?


原帖的评论区中,很多人以“草台戏班”来比喻日常观察到的职场环境。仿佛是一群不专业的戏子凑在一起,用拙劣的表演排了一出不知给谁看的戏,闹哄哄之下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散场之际,大梦一场,各奔东西。从底层到高层都是浑水摸鱼、庸庸碌碌的状态,自己何必弄假作真?


(网友评论)


“草台班子”用开玩笑的语言否定了职场的严肃性,也解构了“主人翁叙事”赋予工作的崇高意义。事实上,随着现代工业社会对分工的细化以及资本对劳动者价值的剥削和倾轧,人们早就在围观工厂流水线的同时,认清了工作将人异化的残酷事实。


第一次工业革命后,卓别林在《摩登时代》用精妙的肢体喜剧演绎了体力劳动者被机器驯化的悲剧,在信息革命加速推进之际,互联网上的赛博工人又以“过家家式”打工的调侃诉说着脑力劳动者的存在危机。


这种存在危机一方面在于无聊而漫长的工时对生活空间的侵占。人们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般的求学、求职竞争中卷生卷死,换得上岸,却发现工作的内容与教育层次不匹配,薪酬与理想的生活品质不匹配,工作时长与良好的身心健康不匹配。


另一方面在于扭曲的人情应酬对精力的消耗和三观的扭变。比如有人发帖称自己在大厂的工作环境下,被迫修炼成为一名演员,只有离职的一瞬间才有做回自己的畅快感。


回望职场,那一出戏码仍在继续,埋头做实事的人离舞台中央越来越远,只有手拿谄媚剧本、将俯首称臣刻画得入木三分者,才能蜕变为德高望重的老戏骨。


至此,我们再回答开头提出的“工作创造什么价值”的问题,答案难免消极。在员工与老板收入差距悬殊的当下,普通的打工人没有被赋予回答这个问题的权力,职场也很难是他们寻求价值实现的伊甸园。


局外人:做一株保持清醒的芦苇


在体会到上述的荒诞性事实后,会发现“过家家式”打工,真正想表达的是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局外人智慧,是一种对无意义的对抗。


当下流行的另一种说法也与这种表达类似——当人们意识到自己正在成为他人剧本中的npc时,会通过逆向思维实施自救,将他人看作自己身边的NPC,捍卫主体性。


(如何鉴别自己是NPC@一颗大柿子)


因为在游戏语境中,NPC只是作为机械程序的一环,它被程序员撰写的代码驱动,无法产生自主意识,存在的唯一用处是为真正的玩家提供服务和引导。NPC和玩家最大的区别是前者没有感知、麻木不仁,而后者虽然承担着游戏失败的风险,却仍然能够有目标、有意识地为自己筹谋,能感知到存在为何,相较之下,NPC的命运更给人莫大的无法言说的绝望。


将无聊的职场看作“过家家”,让自己从被动的戏子转变为游戏中的执棋人,也是在省察中寻求清醒,在脑海中开辟一条避免沦为麻木的npc结局的抗争之路。


(清醒看待“过家家”)


或许会有人问,求得清醒只是迈出了第一步,清醒之后又该如何呢?


这个问题很难找到一个标准答案。对普通人来说,通过工作获取薪酬,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可人存活于世上,又不可能只是为了活着。换句话说,在工作和生活中求索平衡,在痛苦和欢愉中建构自我,是持续一生的课题。


(清醒的意义)


而保持当下的清醒,起码能让我们逃离被彻底物化、沦为打工机器的噩梦。


因为谁都不知道,随着技术的进步,人和工作的关系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曾有一部以《人生切割术》命名的科幻剧,以冰冷惊悚的构想创设出一种生活与工作完全剥离的未来社会。


在发达的生物科技的辅助下,人们的记忆和人格一分为二,一半留给工作,一半留给生活。这样的构想看似完美,上班时期的我们只与工作为伴,全情投入,不会分心;对下班后的我们来说,也可以将每周工作40个小时的糟心记忆完全封存在密不透风的办公楼内,充分享受休息时光中的自由。


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是对人彻底的物化,工作的部分在无休止的运转中沦为机械工厂的零部件,生活的部分则在消费和社交中屈从于肉体的欢愉。


由此看来,工作和生活无法绝对割离,任由自己被职场巨兽吞噬也绝非我们所愿,最好的结局似乎是遵循思想家帕斯卡弄所说的,成为“一株会思考的芦苇”,捍卫意识独立的同时,平和地等待春天的到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克西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