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天天开滴滴,怎么会连十字路口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呢?”
在上海黄浦区的某繁华路口,一路小跑150米之后的我在上车时抱怨了一句。他怕被抄牌而我要赶时间,历经两三分钟的电话沟通之后,我终于在不远处的公交车站台找到了他的车。
“对不起啊,小师傅。我刚来上海,对路况还不熟悉。今天是我开滴滴的第二个月的第一天。”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了一张朴实的脸庞,双眼透露着歉意。
我的怒气瞬间消失了。“你应该快60岁了吧?怎么还想着要来上海(开车)呢?”我意识到这是一位有故事的中年男人。这一句无心的询问,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1
他叫老顾,来自苏北淮安。今年53岁。
在2017年之前,他的人生大抵算是幸福的。身为木匠,他在上海某家具厂承包了一个生产间,折合算下来每天工资约为500元;吃住都在厂里,平时也没啥大的开销,因此,每月工资基本都转给老婆养家。
老顾有两段婚姻。与第一任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如今已步入职场;与现任妻子生了两女一男,皆为少年。我的第一反应是“重男轻女”,老顾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倒没有这个思想,但是老人家有,就依照他们继续生了。”
现任老婆在苏北农村,承担着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照料。但好在住房为农村宅基地自建,且有一亩三分地的菜园,生活并无太多压力。老顾每月超1.5万元的“高薪”,也让一家人过得悠然自得。
但一场“乌龙”医疗事故,让老顾的人生轨迹陡然转向。
因为常年在木工厂劳作,不可避免地吸入了大量的木屑。2017年的夏天,他感觉呼吸不畅,肺部隐隐作痛。于是,他向厂长提出请假,回到家乡最好的市级医院求诊。
“为何不在医疗条件更好的上海医院检查呢?”我的这一疑问,也正是造就了老顾的人生转折点。“生病了还是想回家的嘛,家人也方便来照顾我,且我在家乡有医保,可以报销。”老顾回忆道。
经过该市级医院数位专家的诊断,一致认定为“肺癌晚期”。这一惊天霹雳使老顾与家人都崩溃了——要么立马进行手术,切除已病变的肺部,但危险系数非常高,甚至有可能命丧手术台;要么采取保守治疗,但寿命也不超两年。
怎么办?“我所有的亲人都坚持要保守治疗,不愿意承担手术的高风险。但我坚定地选择了做手术。”老顾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做手术的那一天,我所有的亲人都来医院看我。”
我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场景,一场倒计时的生命告别。
2
“你为什么执意要上手术台?”我很不解,“难道你不怕死吗?”
“怕又有什么用?”老顾一边开车,一边不时通过后视镜看我一眼。可能是我一直通过后视镜与他对望的专注,引起了他回忆与诉说的分享欲。“人生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总有一死,或早或迟。”
车厢突然安静了。过了十多秒,老顾主动打破了沉默,“其实我也怕下不来手术台了,但当时已由不得我选择。”他接着诉说了一个家乡“植物人”的故事。
那人是老顾的老家人,彼此相熟。因为一场车祸,他成为了瘫痪在床的“植物人”,丧失了所有的行动与语言能力,全身唯一能动的部位只有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且必须依赖各种医疗器械与管线方可维持生命。
为此,他的老婆每天怨声载道,或破口大骂;他的儿子为了照顾他而只能失业在家,年近三十却依然单身,“有哪个女人会嫁给他呢?”
正是目睹了一个家庭的因病破败,所以老顾坚决选择了做手术。“我不想成为家庭的拖累。若选择保守治疗,两年之后岂不也是人财两空?若是选择做手术,无非两种结果,要么医好了,我继续好好生活;要么死在手术台,这样倒也干脆,不浪费家里的钱。毕竟,三个孩子都还小。”
“本来家里就穷。”老顾反问我,“你觉得我还有选择吗?”我无言以对。这一选择,不得不说是一个被命运扼住喉咙的底层中年男人对家庭所能做出的最负责任的理性抉择。
但命运却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在手术台上,老顾左肺被切除了2/3,右肺因为“病变”不严重而得以完整保留。手术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而后续却被发现——老顾并非“肺癌晚期”,仅仅只是因为木工劳作吸入木屑太多!
这真是一个既让人惊喜也让人崩溃的发现。“我人没事,但肺却没了。”老顾决定起诉这几位专家与医院,但花费咨询了三四个律师,无一人肯接手,“因为没有证据,一是就诊以来的所有专家判断,都是疑似什么病情,建议如何治疗,且往下治疗的每一步都有我本人的签字同意;二是我没有做任何的录音或录像,口说无凭。”
经历了一番折腾之后,老顾也逐渐消气,接受了命运的无情捉弄。“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说话时气喘吁吁,“我现在坐着说话都费劲,更不可能做任何体力劳动了。”于是,为了养家糊口,他如今选择到上海来开网约车。
他跟我算了一笔账,“这车是向网约车平台租的(某合资品牌纯电动车),每月租金7000元,折合到每天约230元,除此之外的维修费、违章费、停车费等都得自负;汽车电费每天约60元,房租每天50元,吃饭每天50元,再算上其他开支,我每天的生活成本至少400元。而在过去的整整一个月里,(平台扣点之后)我大概每天入账500元。”
这也意味着,在过去这一个月,老顾只能给家人提供3000元。这与过去15000元的“高薪”形成了鲜明对比,且他的劳动时间更长了,“我每天7点出车,一直开到深夜22点,然后开车回到郊区的出租房,大约23点。吃点东西,洗澡洗衣,再刷刷手机,每天都得快凌晨1点才能入睡。第二天如此反复。”
但老顾还是乐观的,“经过一个月的摸索,我大概知道了平台的运营规则,且我的积分也上涨了,慢慢接到了一些大单,收入应该会比原来好。”我突然意识到,为何上车时他会告诉我“今天是我开滴滴的第二个月的第一天”,或许,他是在按“天”计算着他的人生。
3
“你真的一点都不后悔吗?”我追问他,如果是在上海的医院检查,如果得知“肺癌晚期”之后再多找几家医院复诊,如果不坚持上手术台……或许,老顾依然是正常人。
“若是不上(手术台),或许我已经死了。”老顾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我当时咨询了律师,也找了政府及医院的医疗纠纷调解部门,他们告知我已经很幸运了——如果我当时选择了保守治疗,那么专家们就会按照肺癌晚期给我安排,那些药物的副作用与治疗的痛苦程度,或许让我活不过两年。而今我虽然被切除了2/3的左肺,但至少我还活着。”
我沉默了……若不是专家的误诊,老顾会至于被切肺吗?但若不是老顾视死如归上了手术台,或许他早已不在人世。何为是?何为非?该怪罪?还是该宽恕?
我没有答案,满脑子的疑惑。老顾透过后视镜,看出了我的迷茫,用平和而坚定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这就是命。坦然接受。老天让我怎么活,我就怎么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欧家锦(财经作家,资深财经媒体人;专注于创作“奢侈品在中国”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