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结束一场“跨次元”约会的小平坐在江边的石阶独自吹着晚风，望着手中的一副石英砂的肌理画出神，这幅画是她与刚刚约会的“路辰”花了一下午共同完成的。回想起那天离别的场景，小平开始哽咽，“有人说戒断反应是我们突破次元壁的惩罚”，无法抑制的难过和焦虑已经让她连续四天没有睡觉了。
这种情绪往往被视为感情上的“戒断反应”。在约会过程中，双方代入角色进行情感互动，形成一种美好的、短暂的亲密关系。分离过后，约会双方若未能从角色中抽离便会陷入莫名的空虚与悲伤。有不少“约会”后的单主发帖表示：Cos委托后，再不敢走原来一起走过的路，不敢再戴那天的配饰。
长期从事媒介与文化研究的辽宁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白玫佳黛表示：“委托约会更接近于观看剧场，在一次性的体验后，委托人留下的是可以反复品味的回忆。”
打破次元壁：从虚拟到现实的爱人
这其实并不是一场普通的约会，而是一次线下“Cos委托”。“Cos”是cosplay一词的简称，由单词costume以及play组合而成，意为从妆造服饰及言语谈吐上的“角色扮演”，扮演角色的人被称为“Coser”。
Cos委托则是近些年由乙女向游戏衍生出的一种体验文化，乙女向游戏是专门针对女性玩家开发，是一类以女性为主人公、多类男性为可攻略角色的恋爱养成游戏（下文简称“乙游”），Cos委托的单主往往是乙游的女性玩家。在一场Cos委托中，主动寻找委托扮演者的人被称为单主，往往需要承担这一次委托交易的大部分消费，Coser则称为委托老师，一般受委托的通常是乙女游戏中的某位男主，进行约会互动。而在Cos委托中，绝大多数的交易都发生在女性之间，对她们来说，既能对如此装扮下的同性敞开心扉，又避免了身体接触时的尴尬和不安全因素。
刚刚与小平约会的“男友”，其实是一名女孩子。她所扮演的角色是乙女游戏《时空中的绘旅人》中的路辰，被小平称为自己“异世界的爱人”。
小平和她的“路辰”学长参观海洋馆
作为一种情感寄托，在小平眼中，游戏中的角色十分完美，熠熠生辉，永远真诚而热烈地爱着作为“女主人公”的游戏玩家，意在塑造在现实世界中渴望又难以寻求的真挚“爱情”。
Cos委托打破了次元壁，将这种情感搬到了现实。小平在社交软件上浏览到大量的“约会vlog”，视频所展示出的幸福场景让小平十分羡慕，但经常刷到的约会后出现严重戒断反应的分享贴也多次使她止步不前，直到在武汉地铁和国乙活动展上与cos“路辰”的Coser老师重逢，她才鼓起勇气委托了一次约会。
约会中，“路辰”委托老师和她想象中的路辰一样温柔，在每次地铁噪音响起时都捂住她的耳朵，将她与地铁的嘈杂隔离开来。小平语气中带着哽咽，“我坐地铁的时候自己从来没有在意过这边地铁会有很刺耳的声音，但那天分开后我自己一个人坐地铁回学校的时候，我一路上都在耳鸣。”
约会结束后，小平已经连续四天没有睡觉，不时回想约会时的情境，每当戒断反应出现时她却因为不想传递不好的情绪给委托老师而只能压抑在心里独自消化。
在2018年接触到《恋与制作人》的声声同为乙游玩家，家在辽宁大连的她选择了一位在抖音上拥有188万粉丝的职业Coser顾朝，委托其扮演其中的角色李泽言。
回想起当天的约会，声声眼里的委托老师表现出的是她理想中李泽言的模样。“他说的一些话，真的让我有一种就好像是我喜欢的这个角色从游戏里穿越出来的感觉。”在喜欢了李泽言很多年的声声心里，李泽言如果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话，的确会像委托老师那样说话。Cos委托把她心里多年的“恋人”真真切切地带到了现实的世界里。
“当角色从虚拟世界走向现实生活，越是相似的体验感越容易让人真情实感的投入。”白玫佳黛认为，与打开手机就能相见的乙女游戏不同，Cos委托并不能频繁发生，因此回忆在其中具有重要地位。单主和委托者他们在约会的时候再去制造一些可以再往回翻看的东西，而“戒断反应”则在于每当他们看到这些东西时，就会回想当天所发生的美好，对比现实，会产生失落感。
入戏：沉浸其中的“角色扮演”
约会当天，临时加班后匆匆赶来的声声选择了和“李泽言”一起看之前已经看过一次的《深海》。
《深海》电影中的主人公“参宿”遭遇父母离婚，母亲离家，缺乏家庭温情关怀逐渐内向孤僻，在探索神秘海底世界中邂逅一段独特的生命旅程。电影外，声声因为与电影主人公有些相似的经历忍不住再次落泪。以往她只能选择在悲伤中自己平复心情，但这次在看完电影之后，同样流泪的委托老师在电影院外的广场上安慰了她许久，吃完饭又接着和她聊天，“我觉得那是我最深刻的两个小时”。
声声和“李泽言”
晚上九点，到了该分开的时候。在小区楼下，声声正准备上楼时，听到“李泽言”突然特别大声地向她喊了一句：“要开心点，别太难过！”声声很清楚，如果是游戏里的李泽言来说这句话并不会说得那么大声。但是在这一天的约会中，“李泽言”却说了这句话很多遍，让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在对方眼中很重要。
这句话萦绕在声声心里很久。过去她在现实生活中过得不如意时，当打开游戏看到李泽言又碰巧又被他安慰了几句时，声声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在现实世界中没有人关心我，在游戏里却好像被一串数据、一串代码爱着。而这次委托把这种感觉带到了现实，声声也不清楚这种感情是对委托老师本身，还是游戏角色的一种移情。距离委托结束已经六天了，她每次看到与委托老师的合照，都会忍不住有些难过。她在进行约会前已经知晓委托老师已有对象，因此尽管难以平复情绪，却也克制着自己向委托老师倾诉的念头。
这种委托约会后的戒断反应不止体现在单主身上，部分Coser在约会后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大一的小周经常扮演的角色是《光与夜之恋》中的夏鸣星。小周接委托以来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回忆是从深圳前往珠海赴约那天，见面时单主送给了她一束花，像是在迎接自己的“青梅竹马”从法国归来。
委托当天小周cos的夏鸣星（右一）
“无论是在游戏当中或者在现实当中，他们永远都是热恋的，”在一天的相处过程中，她真切地感受到单主对夏鸣星深切的爱意，至今仍记得单主在即将分别时哭了很久。小周觉得这就像是一场美妙的梦境，在梦中自己被爱人纯粹而热烈地爱着，却又在委托结束时不可避免地迎来梦醒时分，悉心营造的甜蜜氛围在此刻戛然而止。委托结束之后，她的生活虽然归于平静，但是约会过程中感受到的真真切切的爱意让她难以抽离，深感不舍又别无他法。
出戏：戛然而止的“戏剧疗愈”
无论委托老师功力有多深厚，二次元的完美恋人与现实中的角色扮演终有差别，委托老师往往以情感和互动来填补那部分空缺。当委托结束，情感消散，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自然回归现实。
而单主所感受到的落差感大多源于此。在漫展中看到Coser还原的装扮会令人惊喜，但结束后一般不会出现很强的落差，然而Cos委托使得单主有一种“专属感”，其中的情感交互也会更为强烈，结束后的落差也会越强。
然而梦幻时刻终会结束。小平在与委托老师分开后感受到了强烈的戒断反应，温柔的陪伴与现实的孤单之间的强烈反差让她陷入了分离焦虑。然而她不想把这些负面的情绪传达给委托老师，她也清楚对方不必为此承担责任，当难以忽视的不舍和焦虑涌上心头，小平选择到计划中未能实现的约会行程中的海边独自吹吹晚风。声声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她清楚，委托结束后双方都应当回归到彼此的正常生活，过多的交流反而是一种打扰。
比起体验跨次元的“恋爱”，在上海读书的的杨桐更期待的是自己喜欢的角色来见证值得纪念的时刻。她的社交圈子很单调，她希望能有人陪伴她度过重要的时间节点。她理解在经历委托恋爱后可能会对委托老师产生的移情，但她认为这种感情是一种“爱屋及乌”。“我会首先把她当成三次元的人，再将她带入到我喜欢的角色。”
杨桐曾参与多次“戏剧疗愈”工坊，她将Cos委托类比成为不太成熟的戏剧疗愈。戏剧疗愈是指用戏剧的方式去治愈人的情绪当中的一些问题，大部分情况下是用以缓解人们在社会中普遍的焦虑、社交障碍的一些负面情绪，通过戏剧扮演打开自己内心的情绪状态。
但不同于戏剧疗愈的是，Cos委托并没有一个严格的过程。充当“治疗师”角色的Coser对扮演角色的语言性格、穿搭状态等研究都类似于准备工作。约会当天，与单主的互动相当于进入了表演环境，二人相互配合完成这一表演。
专业的戏剧疗愈中存在一个结束的过程，当表演结束后会有人引导双方从戏剧的环境中脱离出来，回到现实生活中。因为疗愈的最终目的是缓解现实生活中所面对的焦虑情绪，而不是沉浸在戏剧的角色扮演中。
Cos委托并非专业的戏剧疗愈，其中存在着大量的戒断反应，因为过程中所发生的移情行为是潜在的，双方都无法意识到，同样的也无法辨别出单主的情感是对角色的移情还是对Coser的喜欢。这就造成了戏剧戛然而至，但角色却仍沉浸其中的矛盾。
Cos委托作为一种新兴的亚文化，能够作为一种新奇的体验，但很难成为一种长久的关系。在委托的过程中，Coser会尽量还原人物的特质，但本质上是一种人设的扮演。虽然在约会过程中会有亲密的举动，比如手牵手、相互拥抱、拍一些情侣照等，但实际上是双方代入到角色中进行的表演，在表演结束后，一切将重新归零。
帷幕落下：情感寄托往何处去？
无论是Cos委托还是乙女恋爱游戏，实质上是对现实中无法存在的近乎完美的亲密关系的期待，借由其主体寄托自己的情感价值。乙女游戏为游戏市场中庞大的女性群体提供了沉浸于一场“纸性恋”关系的平台，Cos委托将这种与“纸片人”的互动仪式转向现实提供了条件。而能够满足委托约会的经济基础使这一部分年轻人可以去进行消费和体验这个理想的恋爱交往的场景，把幻想变成现实。
白玫佳黛认为面向女性的乙女游戏和年轻女性的择偶观并没有直接关系。乙女游戏是为满足现实中无法达成的幻想存在的。这些乙女游戏当中的角色形象由产业设置，例如“双开门”肩膀、腰细腿长等，而这类游戏形象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或极其稀有，“但是它存在于二次元的幻想世界中。如果是你找Coser的话，对方可以在某些方面可以接近幻想。”
因为原生家庭的关系，声声表示似乎从没有关心过自己的感情观，而乙游角色李泽言对她来说既是爱人，也是导师。她将李泽言视为他的理想型，认为李泽言能够为她树立一个正确的恋爱观。然而拥有这样人格魅力的人在现实中存在的概率几乎为零，并且她并不认为如此幸运的事情会被她所遇到。
而对于恋爱，她表现得相当“佛系”：“我虽然偶尔的时候也会有谈恋爱的想法，但是要真的让我去谈恋爱的话，我其实不太想去让新的人插入进我的生活里。”这并不表示她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只不过在她看来，未来有更多比谈恋爱更有意义的事情等待她去追寻。
对于杨桐来说，Cos委托让她看清楚她在一段亲密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过去，她曾经历过一段不是很愉快的恋爱，在那段关系中她总是不停付出，她的另一半却认为这样的付出过于沉重，让他无所适从，而这段感情最终也走向了终点。
从那以后，她发誓再不做主动付出的角色。然而在经历这次Cos委托后，她并没有像原本期待的那样，停止对对方付出。她会在正式约会前为对方准备礼物和惊喜，在与委托老师相处的过程中为她考虑，也收到委托老师的正向反馈，对她悉心照顾。
在过程中她发现，当她真正遇到值得付出的人时，她还是会义无反顾的去选择付出，而这种付出也能够收获美好的体验。而现实生活中无法找到这样完美的理想爱情，但Cos委托可以带来切实的美妙体验。
“我觉得她们是更多的是想要在一个比较安全、自己能够掌控的环境当中去体验理想的约会。”白玫佳黛说道。
在现实当中，人与人之间交往是不可控的。而在恋爱这个特殊语境下，一方面需要双方“两情相悦”；另一方面，现在两性中很多人对于恋爱交往的期待和认定的规则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们无法在一个已写好的、可以共同分享的、对于女性比较友好的脚本中交流。而在Cos委托中，单主可以在Coser精心设计的“约会情节”中获得特定的、情感上的极致体验。
许多人因此担心这会被动拔高择偶标准。但事实是，这和这些年轻女性现实中的择偶标准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如今择偶市场的根本问题不在女性的择偶标准高上面。两性对亲密关系和婚恋常规的期待存在巨大差异。同时，‘内卷’、两性的人数差异、生存成本过高和贫富差异过大等问题，才是更加根本性的问题。”现实条件下，将年轻人谈恋爱的数据低下的原因归咎于女性不愿意委身下嫁，是搞错了问题重点。
自2017年《恋与制作人》“破圈”，乙女游戏市场规模逐渐扩大。伽马数据《2020游戏研发力量调查（移动游戏篇）》表示，女性游戏市场在2018-2023年的年均复合增长率为18.4%，预计2023年市场规模达到958亿元。
广州OTOME国乙only漫展结束大合照
年龄分布中，月狐数据2022年9月份数据显示，大部分玩家年龄低于25岁，玩家群体年龄基本上在35岁以内；而Cos委托的受众群体也在16-25岁左右。不难发现，乙游和Cos委托的受众大多为Z世代的年轻人，他们有着新的情感诉求。Cos委托和乙游在一定程度上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替代性满足”。弗洛伊德认为当人们对原初对象的欲望因受到阻碍而无法满足时，就会寻找一个接近原初对象的替代品使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
在现实生活中，由于家庭、学业或事业的影响无法走入爱情，或是在爱情中受到伤害，无法寻求到理想中的“完美爱情”，这种诉求在现实中受到阻碍时，这一部分群体选择了Cos委托这种相对安全、可控的理想恋爱体验来让自己的情感得以满足。乙游和Cos委托成为了情感的理想载体，乙游为他们的理想恋爱对象开辟了想象的新天地，而委托者则将他们带到了现实中，补足了他们所需要但无处安置的情感寄托。Cos委托在约会之外更像是一座驿站，为短暂停留的人充电。
在一场场委托约会的剧场中流连忘返的人品尝了理想恋爱体验的滋味。然而当帷幕落下，一曲终了，回忆又以戒断反应的形式将一部分人困在原地，他们的情感又将移向何处。
注：文中图片由作者拍摄及受访者提供，文中小平、声声、杨桐、小周为化名
参考文献：
[1]霍连彬，米丹.替代性满足:亲密关系视角下手游《恋与制作人》的用户研究[J].东南传播，2018(06):112-115.
[2]王薛维. 情感与仪式：乙女向手游中女性玩家群体互动行为研究[D].浙江传媒学院，2023.DOI:10.27852/d.cnki.gzjcm.2023.000057.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河青年 （ID：cuckoonews），作者：付赢、邹雨欣，编辑：史轩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