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河青年 (ID:cuckoonews),作者:侯天泽,编辑:史轩阳,原文标题:《叶落归根:流浪者徐兴邦归乡记》,题图来源:侯天泽


2023年3月,今年八十三岁的徐兴邦望着视频通话另一端的女儿。他的心中其实清楚,漂泊五十五年以后,自己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


“徐兴邦”是他新身份证上的名字。在徐兴邦本人不甚配合的情况下,志愿者们费尽数年多心力得到一些碎片的线索,拼凑出他的身份和原籍,又花几个月时间在他和女儿之间周旋,说服他回到家乡。


2023年4月6日晚,志愿者们终于把他从广州送回家乡湖南郴州,找到了证明人,撤销了宣告失踪,重新登记了户口,也终于为他找回了这个名字。过去五十五年里,面对拉货的客户、怜悯的路人、城管和警察、收容所和救助站的表格与志愿者的询问,在他暴躁的声音和颤抖的笔迹里,曾经姓张、姓李、姓王等等。更多的时候,因为他年纪大脾气坏,在广州火车站一带行走的力工和拾荒者叫他一声“老乌龟”,他也答应。


杂糅了太多遗憾的往事与矛盾的现实,所谓的“叶落归根”对他而言,既够不上温暖,也称不上残忍,或许不过是人生的又一种选择,以一种充满遗憾的方式落在他头上。


飘零


广州站,始建于1960年,占地12万平方米,每日发送旅客三万人次。随着高铁时代的到来和城市的发展,这里不再是广州铁路客运的枢纽,逐渐与周边的几个服装批发市场一道失去了城市的摩登风韵,共享一份忙碌却不甚体面的气质。各种面貌与着装的人熙熙攘攘,路旁总是可以看到许多流浪者。以这里为圆心,徐兴邦的四轮板车半天之内能够往返的距离为半径,就是徐兴邦过去几十年生活的全部范围。


大约1968年,湖南郴州桂阳县人徐兴邦因“在乡下犯了错误”,开启了四处漂泊的生活——在徐兴邦对过往的回忆与讲述中,一切都模糊如碎片。具体犯了什么错误,他不愿讲,或根本讲不清。在和寻亲志愿者的交流中,他曾演绎出许多高度戏剧化的过往经历,每一次讲的都不一样。


对于这段几十年后不足为外人道的历程,我们从他女儿的说法中,窥见一种难以确证的可能:徐兴邦年轻时脾气暴躁,常对妻女拳脚相向,因而离婚出走。文件显示,后来他和一个湖北人结婚并育有一女,不知何故又离开,来到广州——关于他的过往,这些就是我们能够从档案和转述中追溯的全部历史。


来到广州,徐兴邦一直在广州站一带活动,白天在火车站找活计,夜里就在站前广场的角落睡地铺。或许依靠打短工和拾荒的所得,或许是偷来的,徐兴邦总之有了一辆可以拉货的四轮板车。作为流浪者,掌握了拖着全部家当在城市里移动的能力,就获得了更大范围的人身自由。然而徐兴邦依然每天回到广州站——这里人多,货多,挣钱就多,站前还有商店,有多余的钱,可以买一瓶豆奶喝。


依靠帮人家拉货,徐兴邦基本不用担心饿肚子,但也攒不下钱。没地方住,就一直住在火车站。期间被收容两三次,在收容所挨打,不让抽烟——所以近几年数次被志愿者送到救助站,徐兴邦不知里面挨不挨打,只听闻救助站也不让抽烟,遂均以拒绝救助直接逃跑告终;此外徐还偷过一部手机,之后手机被追回,但他全身而退。


几十年的广州生涯,徐兴邦愿意讲的版本几分钟就能说尽。然而让徐兴邦讲出这几分钟的话,却花了志愿者老尚五六年的时光。


生活


广州知名寻亲志愿者尚丙辉2016年第一次和徐兴邦接触时,后者已经七十多岁,再也干不动力工。彼时的他依然拉着四轮板车,车上放了好几床铺盖,其中一床是他自己的,余下的租给其他在广州站一带的流浪者和打零工者:被子睡一晚十元钱,更舒适的席子睡一晚三十元钱,就这样在广州站前广场开起了面向露宿人的廉价“旅馆”生意,直到这一切家当全部被城管收走,而徐兴邦再一次全身而退,从此便过上了由爱心人士供养的生活。


疫情期间,老尚问徐兴邦需不需要口罩(侯天泽摄)


在公益组织和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徐兴邦的吃穿都有了着落。老尚每隔几天就去看望他,还会给他买一包烟或一瓶豆奶。许多志愿者开始为他奔走寻亲,并试图把他送到社会福利机构,徐兴邦一概拒绝,并且每每提及此类话题他都变得非常暴躁,常常看到他坐在他的被褥上,挥舞着好心人送给他的不锈钢拐杖要打人。


人家问他叫什么,就编个假名字;问他家在哪里,就说自己哪里也不去。有时真急了,就说自己的家在火葬场。问别人,便只知道他是“老乌龟”,脾气坏常耍赖,其他的就是些与建国初期国家领导人相关的吹牛的话,照例还是每个人传的都不一样。老尚拿他没办法,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给他送饭,为他买烟和豆奶。回忆这段时间,老尚说,这是一个逐渐建立信任的过程。像这样的个案,就需要采取渐进的策略。


流浪者的生活有自己的逻辑和原则。在徐兴邦的世界里,明明吃穿都靠好心人帮助,看上去大言不惭,却又极其害怕浪费。倘若今天老尚为他买一瓶爱喝的豆奶,他必会咧开只剩几颗牙的嘴笑起来。但假使老尚买了两瓶豆奶,他便要不好意思,忙说太费钱太费钱,下次不要买了。他其实知道自己不干净,如有条件,饭前也会擦擦手。路人如何嫌弃,他一概不管。但如果志愿者提出,要帮他洗洗脸,理理头发,更有甚者胆敢扬言带他去救助站洗个澡,他就会再次使出不锈钢拐杖,骂骂咧咧地驱赶他们——捂着鼻子走开是路人的本分,堪堪足够的施舍是值得感激的善举,多于必要就是浪费,再多干涉一点点,就是看不起我。


徐兴邦有一套宝贝象棋,不知从哪里东拼西凑而来:棋盘是很简陋的塑料纸印刷品,平常按折痕折好,放在一个写着“飞行棋”的纸盒里,要下棋时展开,折痕相交处快要破出几个大洞,而两方棋子竟有五种样式,也算凑齐一副棋。徐兴邦闲来无事,便摆出棋摊和周围其他的流浪者下棋——其实棋友并不限于流浪者,但实际上愿意和他下棋的,除了其他流浪者,就只有老尚。下一盘押十元钱,爱耍赖者押二十元,太爱耍赖者不下,受不锈钢拐杖驱赶。


在所有下棋的人里,摊主徐兴邦可称最爱耍赖者。他的棋艺在流浪者中算得上高明,所以除了故意输钱给他的老尚,其他人都要他让几子乃至让半边才肯下。让子多了必然有输的时候,这时徐兴邦便搬出某年月日对方赖账的记录,表示“这是你还我的”。双方每每争执不下,几乎要动粗。老尚在时便总是把冲突双方各自拉到一旁,自掏腰包补钱,再代另一方赔礼道歉,以维持两方各自的“正义”。


流浪者因其一无所有,所以从不害怕动武;但也因一无所有,所以心眼最软,脸皮最厚,可以为了眼下的利益放下冲突。吃着爱心餐,摆着象棋摊,在棋盘上下的游戏里消遣,除了没地方住,徐兴邦的日子过得其实不错。


徐兴邦的象棋摊(侯天泽摄)


公平地讲,志愿者们希望帮助徐兴邦的理由很多——寻亲志愿者大多出于同情与善良,希望为社会解决露宿人员问题的也大有人在,甚至广州市民政部门在近几年与公益组织的沟通中,也将徐兴邦提上日程的重大事项。而徐兴邦本人却早已习惯了这种流浪的生活。五十五年的风餐露宿,让流浪成为一种理所当然,徐兴邦也失去了寻求安定的动机。


寻家


就像对任何一个流浪者一样,老尚从来没有放弃帮助徐兴邦找家。


作为长期关怀露宿者的资深志愿者,老尚一边尝试与徐兴邦建立信任,试图问出他的真名和家乡,同时向全国志愿者发送老人的照片和视频,听口音,辨长相,匹配资料库,联系公安查询人脸,一切手段多管齐下。2021年3月底的一天,老人告诉老尚,自己姓李,是湖南桂阳正和乡人。老尚和志愿者们当即建立了一个微信群,当时的名字就叫“帮桂阳正和乡李伯寻亲群”,后来几经改换,直到今天的“帮桂阳徐兴邦回家”。群里来来去去三十来人,每个人都经志愿者们辛苦寻找,每一个都大有来头。


老尚是群里的大忙人,负责在广州和徐兴邦接触。自始至终,徐兴邦只相信他一个人,也只愿意听他讲话。


群主李浩天,绰号酱油哥,是广州尚丙辉社会服务工作中心的志愿者,老尚的同事,负责协调各方,整理老尚收集的图片和视频。


韶关的蜗牛哥,是蜗牛公益的负责人,负责联络桂阳当地的志愿者,并在广州和郴州之间往返中继,协调两地配合。


“C1C2黄教练”平日的工作是驾校教练,业余担任蜗牛公益郴州办事处的主任,全程负责郴州方面的人员和线索。


徐勇先生作为徐氏宗亲,逢年过节常在群里转发“全球徐氏文化商业联谊会”的团拜视频。通过查阅家谱,徐勇先生不断尝试帮助徐兴邦找到宗亲,又几次与徐兴邦通话,试图说服他回到家乡。


广州的申叔,萍乡的周叔,资兴的萧叔,都是全国知名的寻亲志愿者,闻讯赶来帮忙。申叔带来几名多年合作的志愿者,下死命令一定要让徐兴邦老人叶落归根;萧叔找到一位当地的警官,将有关信息通过郴州警校校友群的途径,转到郴州各地派出所,并用人脸识别确认了徐兴邦的原户籍;全国各地志愿者们用短视频和直播,让更多的人帮忙寻找。


2021年12月的一个下午,徐兴邦老人坐在棉被里深思熟虑良久,终于决定对老尚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偷人家东西都说真名字……”,并在纸上颤抖地写下“徐兴邦”三个字,与人脸识别的结果相吻合。老尚喜出望外。


徐兴邦在老尚的本子上写下自己的真名(侯天泽摄)


2021年12月21日,这个堪称豪华的团队终于拼凑出徐兴邦的身世,其中饱含不同阶段、每一位志愿者的各种风格:


徐兴邦,今年已八十多岁,身份证号码是4328221940……,户籍所在地:湖南省桂阳县鹿峰街道蔡伦井社区古楼街(现名和平街),2019年因其他原因注销户口;徐兴邦是正和公社(镇)正和大队(村)第七生产队(组)人;与新澄徐家后人,八十多岁的徐清泉老人同宗,属古楼脚人;结过两次婚,第一个老婆张春风,是湖南本地人,生了两个孩子,儿子徐巧标,当兵回家,骑摩托车不幸丧命于车祸;女儿徐巧玲现在五十多岁;第二个老婆是湖北人叫徐代凤,生了一个女儿忘记叫什么名字;徐兴邦父亲叫徐等云;早几年徐兴邦的土地被国家征收,落实政策应该有一笔补偿款,数目还不小……


既然家人健在,志愿者们自然斗志昂扬,准备先把徐兴邦送到救助站,然后马上送徐兴邦回家。


2022年1月,志愿者们又一次将徐兴邦送到救助站,办手续时因里面不让抽烟喝酒,又一次以徐兴邦拒绝救助直接逃回广州站告终。


归根


对于女儿,徐兴邦从未尽到一名父亲的义务。在他离家之后,前妻带着女儿改嫁。女儿今年五十几岁,已是当地一名中层干部,母亲身体不好,常年需要照护。她知道徐兴邦当年的暴力对母亲的伤害,继父又健在,她的家庭不可能接纳徐兴邦。她说,约莫十几年前,徐兴邦其实悄悄回来过一次,来到了她当时的单位。她害怕徐兴邦伤害自己,更怕他做出一些出格之举影响自己的工作,就拒绝出来相认。十几年后的今天,她的生活依然没有这位陌生的父亲的位置。


志愿者们深知女儿的反应是人之常情,不能用血缘强迫她接徐兴邦回家,更没有对簿公堂争论抚养与赡养的必要,但还是寄希望于血浓于水的亲情感化。老尚说:“百善孝为先嘛,不管他有没有养过你,总还是有血缘的。”


老尚开始常常给徐兴邦的女儿打电话做工作:“一开始(志愿者们)是每天打(电话),后来就不接了。所以这个(工作)是不好做的,还是要有方式方法。”志愿者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经过旷日持久的争取,终于在2023年初得到了回报:女儿妥协了,同意和父亲择日通个视频电话。老尚说,他们还是有感情的,至少女儿还是会好奇自己的父亲到底什么样。


第一次打视频时,见到因常年流浪形容狼狈的父亲,徐巧标的第一句话是:“您好”,第三句话是“我是玲玲”——第二句“爸爸”非常小声且含糊地留在嘴边,事后老尚反复看现场的视频才勉强听辨。老尚为了哄徐兴邦开心,拿着手机手舞足蹈像个小孩子,让人想起传说中老莱子戏彩娱亲的样子——视频两端的人或许都没注意到,又或许都在暗自感激,老尚用他蹩脚的舞蹈,不失时机地让他们都没能看清对方尴尬的脸。这大概是他多年志愿者生涯积累的经验与温存。老尚趁热打铁:“跟着我们,回家,办身份证,给你养老,好不好!”——老尚说的“养老”始终没有主语。


老尚的努力是有效的。这次通话确实成了徐兴邦态度的转折点。他似乎开始接受回家这个选择。


2023年4月6日,经过周密的计划,老尚和志愿者们不打招呼“突然袭击”,把徐兴邦接到天河客运站旁的招待所。志愿者叶叔为他洗澡、理发、更衣,轻车熟路。经此一套手续,徐兴邦显得精神了不少。老尚又一次让徐兴邦和徐巧标通电话,还是跳了一支舞,和他讲了回家养老的好处,还是没有主语。


徐兴邦还是过去的样子:“这招待所一天好几块,太费钱,还是让我在外面(更合适)。”


老尚也还是讲老一套:“我乐意出,所以你跟着我们,回家,上户口,养老,过好日子——”


7日下午,老尚和志愿者们租车送徐兴邦回到老家。临行前,老尚一行人带着徐兴邦在广州一家有名的湘菜馆吃了一顿家乡菜。徐兴邦很高兴,临上车前在耳边偷偷问老尚:“这一顿得几十块钱吧?”


老尚最后又到一家便利店,给徐兴邦买了一瓶十一元钱的豆奶,犹豫片刻又拿了一包香烟。很久以后再和他提起这个动作,老尚说:“其实是担心以后没有人再给他买了,也不让抽烟了。”


最终在郴州接收徐兴邦的还是当地的救助站。抵达时已是深夜,救助站的门外黑洞洞的,徐兴邦问老尚:“你们不会把我扔这里就走吧?”老尚笑说:“不会的,我们肯定给你办好再走。”


时至今日,徐巧标也没有见徐兴邦一面。老尚说,以后可能也不会见了。


广州民政部门喜出望外,郴州民政部门的领导也很重视,马上落实了徐兴邦的户口,但对土地补偿款只字未提。老尚也觉得这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肯定没戏。救助站呆不久,过几天由郴州的同志送到市敬老院去。


徐兴邦叶落归根,也解了老尚和志愿者们多年的心病。老尚真的很高兴,当天在“帮桂阳徐兴邦回家”群聊里连发了五条几十秒的语音,全都是感谢大家。之后过去很多天,老尚还是经常笑着谈起徐兴邦这件事。


志愿者为徐兴邦洗脚(图片来源:广州市尚丙辉寻亲工作室官方抖音)


希望


记录徐兴邦叶落归根的视频发在广州尚丙辉社会服务工作中心的短视频账号上,拍摄和剪辑的手法质朴无华,依然引来许多人的点赞和评论。简介文案中说:百善孝为先,尚丙辉团队帮他找到女儿,希望就在前方!


老尚就是这样一个为无数人带来希望的人。作为“中国好人”、“最美破烂王”、广东省道德模范,他和他主理的广州尚丙辉社会服务工作中心每年都能帮助三百多位露宿者走上回家的路,工作室的墙上早已挂不下的锦旗,每一面的背后都拯救了一条迷途的生命。


1994年,在那个“东西南北中,发财去广东”的时代,老尚只身一人来到广州闯荡,全部家当只有一身行李和一张火车票,也经历过一段流浪的日子:拾荒、卖水果、被打劫、被收容,也曾多次被好心人帮助。凭借废品生意,老尚逐步在广州站稳脚跟,就开始帮助其他的流浪者。老尚说,自己有一点能力,就要帮助一个人,有时候出去走一圈,连身上的衣服都送给别人了。后来他成了天河废品收购站的老板,也成了解决露宿者问题的专家。


面对露宿者,他总是很乐观,相信问题会被解决。老尚偶尔也会担心后继无人,喜欢带着年轻人去和露宿者接触。团队的寻亲志愿者以五六十岁的同龄人为主,在服务中心工作的年轻人大多负责宣传,甚至对一些个案的处理方式多少有些担忧。老尚对此不是非常理解。他更希望有一天自己干不动了,依然能有人送露宿者回家。


不过老尚也常常对孩子们打趣说,他今年才十八岁呢,还能干很多年。


徐兴邦的女儿说,她不可能把徐兴邦当做父亲一样对待,不过或许会尝试接受这个人的存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她还是一次也没有去过。不过老尚说,未来还很长,或许会有转机。


徐兴邦不抽烟了——不知道是主动地还是被迫地,总之是戒了。不知道到了敬老院再下棋还会不会耍赖,但可以确定的是,不锈钢拐杖的威胁不会再有,以后都有人用轮椅推着他四处走动。


就在徐兴邦叶落归根的同月,国家发改委宣布,徐兴邦徘徊半生的广州火车站将拆除重建,重修全部主体建筑,扩建站台,重设线路,适应时代需要,成为面向全国四通八达的高铁中心枢纽车站。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河青年 (ID:cuckoonews),作者:侯天泽,编辑:史轩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