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到青田,高铁单程耗时三个多小时。三个月间,我去了两次青田。


我认识三个在上海的青田人。一个做青田石生意,一个是篆刻家,一个是篆刻家兼石雕商。


一个人与一座城的关系犹如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第一次是辨认,第二次是确认。


列车在浙江东南部雾霭氤氲的山岚间飞驰时,我暗自琢磨这座大山里的县城吸引我的理由。中国四大名石之一的青田石只是引子。飞地感与沧海遗珠,是我对青田的私人化感触。


老区,洋味,华侨田鱼,咖啡,群山,梯田,瓯江,断崖直泻,万仞飞瀑,梵音袅袅,永嘉学派,刘伯温……构成了青田的魔幻。


青田不靠海,是地道的山区。境内所见皆山,千米以上的大山有200多座,山地丘陵占面积的90%,河流平地各占5%,“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地形和“大山里的小欧洲”的县城观感,足以满足仙侠剧和穿越剧的构成。


没去过青田的人很难想象这座地理位置相对闭塞的小县城的复杂气息。在我之前的偏见里,以为青田的洋味,是山寨土味效仿,却不想那已经有了两三百年的积淀,这使得它成为江南的一处秘境。


青田的神奇,也使得它成为中国房价第一县,中国人均存款第一县,外汇第一县,实现了这座东南之硗壤的最强逆袭。



早在唐宋时期,青田就隶属浙江丽水市管辖。丽水古称处州,在江南当属山高水远,却是浙闽的咽喉要道。


青田是弹丸之地,户籍人口55万,却有着33万华侨,是著名的侨乡。青田华侨分布在世界120多个国家和地区,80%集中在欧洲,又以西班牙和意大利居多。其次是南美的巴西。


如今青田每年约有2万人出国。早在上世纪90年代,在青田当地人眼中,但凡是有点“人样”(其实是追求)的青田人都在国外。


因山势险峻,土壤贫瘠,自然灾害频发,曾经的青田可说是穷乡僻壤,一手烂牌,处于中心文化的边缘地带,绝非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江南C位大咖。


老天给一人或一地关上一扇门的同时,总是打开一扇窗。一泓瓯江水无疑是青田的这扇窗。


瓯江从青田穿城而过,顺瓯江往东南60公里可达商业繁华的温州。这条中国东海独流入海的河流是浙江第二大江,自西向东流经丽水、温州,从温州流入东海。穷则思变,瓯江提供给硬铮强韧的青田人向外探索的可能。


温州就是青田人的出海口和启航港。也因此,尽管隶属丽水,但从地缘、语言、文化认同上,青田人的自我身份认知更趋同于鹿城温州。青田到温州60公里,到丽水市区反而更远,有70多公里。据说在海外遇到的“温州人”,十个有八个来自隔壁青田。


而发源于温州的永嘉学派有着事功思想,主张利与义的一致性,反对重农抑商,主张“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青田人刘伯温是永嘉学派的直接继承者,这也成为青田人商业思维的理论依据。


青田石雕是青田人外出讨生活的依傍之物,形成他们第一次出国潮契机。他们简陋的行囊里背负着巧夺天工的青田石雕,沿瓯江顺流而下至温州,路就盘活了,宁波、上海、天津、日本、欧洲皆有他们的履痕。



青田人有些远行至东北边陲满洲里出境,越过西伯利亚茫茫森林原野,进入俄罗斯,再辗转欧洲各国;走水路亦是山迢路远,险象环生,许多人有去无回。青田人的胆量与勇气可见一斑。经年的跨国贸易往来,开拓了青田人的视野,有了海的开阔与澎湃,也形成了早期浙商的缩影。


家家有华侨,人人是侨眷,建县于唐代的小城青田已有300多年的华侨史。旅欧数十载的友人说他在西欧吃过的中餐馆80%以上是青田人开的。


青田亦有着深厚的红色文化基因。早在俄国十月革命时期,就有一大批侨居俄国的青田华侨投身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中。上世纪20年代,在时任中国共产党旅欧支部执行委员会书记的周恩来同志的影响下,旅法的7位青田华侨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建立了比央古、里昂车站两个海外中共青田小组。参加声讨帝国主义屠杀中国人民的罪行,支持中国人民的正义反抗斗争,并大力支援国内革命,为青田留下了峥嵘而光辉的一笔。


季羡林在《留德十年》中说,“这些青田人辛辛苦苦,积攒下一点钱,想方设法要带回青田老家,这些人誓死都不忘故国。”乘风破浪,生如夏花,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对家乡的热爱与反哺,使得他们将积累的财富和经验跨越时差与洋流以各种方式带回故土,以更国际化的眼光与习惯改变这座曾经闭塞贫困的山城,使得青田一天天脱胎换骨,形成一张亦欧洲亦江南的动态拼图,高铁的开通也让青田有了更大的朋友圈。



徜徉于青田县城,欧陆风情建筑随处可见。临江路的青田外滩酒吧、咖啡馆、西餐厅星罗棋布,青田外滩3号同样典雅恢弘。在横跨瓯江的网红人行桥上眺望两岸夜景,也曾有不知今夕何夕的喟叹。


青田人购物,习惯于去中国侨乡进口商品城,那里有着纯正的意大利咖啡、西班牙火腿、德国啤酒、法国香水、日韩彩妆……青田也可能是中国大陆/内地菜场中唯一能用欧元结算买菜的县城。


不久前我与《舌尖上的中国》制片人聊到青田时,她脱口而出:青田的法餐真的好。


咖啡是青田的标识。起初我不以为然,我生活的上海是世界咖啡之都,有着8000多家咖啡馆,是纽约的三倍,也是目前世界上咖啡馆最多的城市。魔都人均年消费咖啡约20杯。相比于上海人喝咖啡或多或少的氛围感,青田的咖啡更随性,全然活在自己的范式里。


在大山里的农家菜馆,登场和收尾的不是茶,而是咖啡。农民下地耕种前,提神的是咖啡,学子放学后,解渴的是咖啡,老街麻将馆里兼营咖啡。在政府机关,为访客提供的饮品是盛在一次性纸杯里的意式浓缩咖啡,纯正程度可圈可点。青田的咖啡馆温馨而家常,15元一杯意大利浓缩的平价,使其完全融入日常餐饮范畴。对青田人来说,何以解忧,唯有咖啡。   


青田有近300家咖啡馆,人均年消费50杯,甚至有24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咖啡是青田人的刚需,而非道具。你会从青田人的生活方式中感觉到他们对侨居记忆的某种怀念和习惯延续。多喝咖啡,常碰面,小城就是那么闲适。



随着青田人在国外赚了钱,回乡投资者已达10万人。未来青田将谋划更多优质项目,吸引华侨回流。青田每年的侨博会,就让人看到了它和世界贸易的无缝衔接。


如今青田已是中国的红酒之都,据说还将是未来的世界红酒中心,因为青田华侨在海外打拼的主要足迹在欧洲,而欧洲有着世界上最优质且著名的葡萄酒酒庄。几届侨博会,青田打造了中国最专业且规模最大的纯海外酒庄葡萄酒博览会,单是一届展会就有逾700家优质海外酒庄参展。很多人无法想象,大山里的小城青田将会是中国与世界最重要的葡萄酒进口交通枢纽。


这些年,随着我国东南沿海地区经济的发达,对电力、电量的需求飞速增长。领导人曾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对丽水来说尤为如此”。滩坑水电站是丽水有史以来最大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是浙江历史上最宏伟的扶贫工程之一。滩坑水电站上游是景宁畲族自治县,下游是青田。以发电为主,兼顾防洪,其兴建也形成了一个新的景点:千峡湖。


千峡湖浩瀚清幽,泛舟湖上,风起云涌,总有一种磅礴能在心底经久不散。


距离县城40多公里外的方山乡龙现村,是青田华侨的发源地之一。村民吴乾奎以经营茶叶为主,并兼带部分青田石雕销往欧美,这些故土风物屡屡在欧美获奖。吴乾奎是最早出海的青田人,成为青田华侨先驱。在海外奔波了22个春秋,衣锦还乡后的他在龙现村建造了吴氏旧宅“延陵旧家”,外形欧美,内部则是中式传统建筑,旨在告诉后人:外表可以是西方的,但心永远是中国的。


群山环绕、梯田错落、稻鱼共生、东西合璧、农旅融合的龙现村现有八百多村民,曾经和现在仍旅居海外的华侨有七百余人,侨居在世界50多个国家和地区,被誉为“联合国村”,他们回家过个年,仿佛在餐桌上就聚齐了小半个联合国,侨乡氛围浓郁。


龙现村亦是联合国世界农业文化遗产——稻鱼共生系统保护实施地。鱼稻套种已有七百多年历史,被农业部命名为:中国田鱼村。


梯田、田鱼、华侨、石雕,使得龙现村形成了独一无二的风格: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


田鱼村龙现小学是2021牛年央视春晚“一年又一年”中浙江唯一的取景地。在龙现小学旁,我又吃了一顿田鱼,就着咖啡。实话说,不是很适口。在青田我几乎每顿都吃田鱼。这种形似红鲤鱼的淡水鱼气质优雅,外形俊美,口味却非我所喜。但这种鱼的食用意义倒在其次,它几乎渗透到了青田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中国人的生活,与其说是物质生活,不如说是情感生活。青田人漂洋过海背井离乡,他们的行囊里除了青田石,一定装着田鱼干。他们与田鱼共生共荣。田鱼之于他们,不是物理的,而是精神的,是33万青田海外侨民的共同感知体和乡愁图腾。看到了田鱼,仿佛看到了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ID:qspyq2015),作者:何菲(专栏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上海市作协会员,国家二级音乐编辑,SMG知联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