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一篇“双人物盲盒”写了《蒲松龄和刀郎》,有点意犹未尽,于是继续补充一些观察和感受。


京津冀的暴雨水患令人揪心,几千年来,治水依然是难题,可见AI、人工智能等目前重点的科技力量更得往防灾减灾上去应用,而不是取代人类工作。


世人皆知蒲松龄历经数十年写下了《聊斋志异》,可能少有人知道他还曾竭尽心力治过水。1670年,30岁的蒲松龄到宝应(今属江苏扬州),此行是为了当知县孙惠的幕宾。但一到此地,便是水灾场景,于是蒲松龄就力主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并一再催促孙惠行动。


他替孙惠撰写了号召富户捐款救灾的《劝输文》,“连朝饿鬼僵尸,趾踵相接,诚耳目所不忍闻睹也。……捐施百千,固属大德,即什斗亦是菩提……”


第二年春天,他随孙惠调往高邮,高邮以北的大运河大堤上的清水潭,曾三次决口,也是面临水患。于是,他又代孙惠写了许多文告和信件,如《为劝民各安本业以清盗源事》《为劝民息讼以警刁风以回天运事》等等,还两次到清水潭决口考察,写下《清水潭决口》《再过决口放歌》等诗篇。


他目睹百姓“转沟壑而散四方”,令他心痛,他写道,“精卫衔石人沧海,徒竭民力糜金钱,河流地上杯盈溢,此塞彼决何时竣。”


1672年,他感觉自己不适应官场,以及水土不服,于是辞职归乡。日后他还想起“民困东南已七年”等,可见当时的场景对他的冲击力。


1671年,是他唯一一次人生的远游期,到了高邮、江都、扬州等地,为写作《伍秋月》《于成龙》《聂小倩》等40余篇积累了素材。也就是治水的这两年,直接或间接地给了他创作的能量。


古人的书文能不能穿透历史为现代所用,就看他的视野所及,是否深入生活和人性,因人世世相的本质其实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内容和形式剧烈变迁罢了。所谓“人世等过客,天地一蘧庐”,人在匆匆一世之中,虽漂浮但仍应努力做点什么。


现代人之所以为现代人,在于他们普遍地会主动了解人性、了解始末渊源,会追问会觉醒会解决,而以前这只是一小撮思想者的能力和意愿。


刀郎的《罗刹海市》播放量破80亿,直逼100亿,可见蒲松龄的创作具有现代穿透性。



我还发现,蒲松龄笔下的女人们,也具有某种现代性。


中国古代奇女子中,花木兰为尽孝道,代父从军;谢小娥为报弒父杀夫之仇,女扮男装数年,报仇后遁入空门。《新唐书·列女传》记录了这两个女子。以前的女扮男装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不得不为之的道德理由。


但是蒲松龄笔下的女子比如《颜氏》就比较特殊。颜氏自幼聪明乖巧,父亲教其读书时常叹“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弁耳”。父母过世后,颜氏嫁给了一个英俊而能雅谑的孤儿。不幸的是,丈夫在学问方面毫无慧根,尽管颜氏孜孜教之,犹未及第。然后两人就争吵不断。然而,戏剧的转折点来了,吵到最激烈的时候,他们竟然相互打趣了。


女笑曰:“君勿怒。俟试期,妾请易装相代。倘落拓如君,当不敢复藐天下士矣。”生亦笑曰:“卿自不知蘖苦,真宜使请尝试之。但恐绽露,为乡邻笑耳。”女曰:“妾非戏语。君尝言燕有故庐,请男装从君归,伪为弟。君以襁褓出,谁得辨其非?”


于是她扮成男人,高中进士,赴任河南,还为丈夫纳妾,后来主动辞官,夫妻二人再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这个喜剧,彻底颠覆才子佳人模式。所以,在古代,女人在考功名上也可以很优秀,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罢了。原来在志怪小说中才能实现的事情,我们现当代算是可以轻松实现了。


想到前不久,著名战地记者周轶君在给伍尔夫的《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写的书评里提到的三个概念——财务自由、智力自由、性别自如,觉得很适合蒲松龄笔下的女人。


所谓性别自如,就是我们常说的雌雄同体,这个雌雄更多的是传统上认为的男性品质和女性品质特点。蒲松龄的《颜氏》已然把性别自如这个主题演绎得很明确了。


还有一个故事叫《商三官》,我个人认为不如《颜氏》这么革命性,但它本身深得蒲松龄的喜爱,把它不仅写进《聊斋志异》,还扩写为《寒森曲》,甚至还创作了《侠女行》的诗歌,一直不断地开发衍生品,可见其心力所驱使。


他喜欢这个角色,一个年方二八的姑娘商三官,其夫被乡里豪绅打死,两个兄长投诉到官府毫无结果,于是姑娘把婚约解除,她知道她依靠不了任何人,必须坚强起来。出走半年后,此豪绅请了两个优人唱戏,其中一个叫李玉的,很得豪绅欢心。


其实李玉就是商三官。她扮成男人之后,杀豪绅,又自杀,然后守尸人要侵犯她身体,她就变成鬼,以保护自己的清白之身。虽然古代有贞洁等封建思想的约束,但是若把它看成是一股子自始至终完全不变的意志力,倒也能反推出为什么蒲松龄这么爱此故事,它可能也象征着自己的坚韧、始终忠于自己的品质。


蒲松龄盛赞商三官,在俚曲里写——“全胜人间男子汉”。


不过这个故事的精彩之处在于,商三官在扮男子时候,反而更妩媚柔美,“貌韶秀如好女”。而当时在举目无人可依的时候,她怒斥兄长则像男子一般。这也是一种性别独立、自由、自如。


还有一篇叫《乔女》,里面写了一个长相奇丑无比的寡居妇人(“黑丑:壑一鼻,跛一足。”)丧偶的孟生想娶她,但是清代丧夫守节观念已在乔女心中根深蒂固,她辞曰:“然残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


不幸的是,孟生暴病死后,村里的无赖来趁火打劫其留给孩子的家财和田产。乔女挺身而出,不顾外界的嘲笑与恐吓,尽管她曾非常在意名声和评价,但她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到官府告状,“虽曰愤于义,似非妇之所宜”,后来还将孟生幼子抚养成人,对其财产丝毫不占。


为了知己之恩,可以奋不顾身。女人的感情有时候特别纯粹。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大丈夫气概,男女皆可有,这是一种真正的道德品格,且是可以通过自我修养和正义行为获得的。


最近几年女性主义特别流行,其实很难讲到女性的自我修炼,目前还处于局部小范围的解放、释放自己的状态中。


现在的情感主播越来越多,教女生清醒、别恋爱脑、多搞钱、内心强大的很多,教男的如何鉴别捞女的也在兴起。前不久一个投行销售女捞了几个男人4000万的案例疯传。性别愈发对立,性别自卫战打得火热,男女之间都变得斤斤计较。其实性别双方都需要自我修炼。不少女性成长的议题,确实在强调刚柔并济,雌雄同体。


还有,蒲松龄描写的婚姻也挺现代的。他改写的《独孤遐叔》里描写了一对夫妻,同时梦到一个梦境,丈夫发现自己的妻子化身为美丽的唱曲助兴的女人。对于这妻子而言,这女子既是化身,也是情敌,是欲望和恐惧的双重隐喻。剧中还出现一个意象,一双鞋子,而鞋象征婚姻。女子不同意让妻子折回换鞋,而是将自己的鞋子借给妻子,妻子发现女子的鞋子就像自己的,非常合脚,健步如飞。


蒲松龄,深刻地知道人性以及婚姻运行规律。寂寞和不安,欲望和恐惧,不就是现代婚姻里同样在处理的主要矛盾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水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