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辉图书(ID:sanhuibooks),作者:夏佑至,编辑:艾珊珊,头图来自:《上街》


在为城市漫游者夏佑至出版《上街》这本书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City Walk这项活动会在2023年大火甚至成为收费项目。


《上街》写到许多城市,法兰克福、东京、重庆,但主要是上海。对城市空间的关注是它的重要特征之一,傍晚时分黄金街道上发生的抢劫案,地下通道制造的心理效应,老年人与年轻人之间的空间区隔……若非亲自用脚丈量,无从写出这样带着声音、气味与明暗的文字。如果你也想去哪里随处走走,不想把压马路变成旅游打卡,不妨看看这本小书。


今天与各位读者分享的是来自《上街》的两个小片段。


一、为副刊改写一则社会新闻


昨晚18时21分,南京东路步行街462号老庙黄金市南银楼发生抢夺案,一名50岁左右男子佯装购买金饰品时,乘营业员不备,突然抢过一件金饰品快速逃窜。目前,警方正在全力侦查中……女营业员慌乱地跑出店门试图追赶,可是男子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胡同内……被抢金饰品为1千克金条,价值在18万元左右。


经警方初步侦查,犯罪嫌疑人中等身材,较胖,戴眼镜,穿深色短袖T恤。


——2006年10月20日,《东方早报》


他走进最熙熙攘攘的街道,折进一家金店。事情的经过实在简单。从店员手里接过金饰,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街上还是摩肩接踵,施施然的行人,他消失了。傍晚6点18分,店员和保安追出殖民风格的大理石廊檐,一街人的人,用惊愕的神情迎接他们。


这条街就是我说的邬达克风格。罗马风、哥特复兴式、装饰主义,折中派、新古典主义,没有脉络地,拥挤、混杂在一起。砖石上的霓虹灯慢慢闪着,一束束气球,红红绿绿,一两只还从手中逃逸出去,慢慢飘着,干干净净的路上,人慢慢走着。羊肉串、青团、红豆沙和汽水的味道。街声像慢慢悠悠的潮水,一点点涨起来,一点点浮出人和建筑的间隙,和羊肉串、青团、汽水和霓虹灯的气息,终于混合在一起。


他从金店店员的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金饰,几乎忍不住要流露欲言又止的赞叹神情。他的手势稳定,他的神态安然,胖胖的身子甚至慵懒地靠在柜台上。


在明亮的金店里,这间有100多年历史的古老建筑的第一层,出门就是中国最繁华、永远熙攘的街道。傍晚6点,天光和灯光混合成一色,精心雕琢的那件金货,在这样的光线里,发出旖旎的光。他略略收拢手指,将它握在手中。


那一年上海的夏天迟迟不去,秋天迟迟不来;晴天迟迟不去,雨天迟迟不来。这条殖民风格的街道上,年轻人踯躅不去,有时候他们为选秀的新人欢呼,有时候他们排队等候打折的商场开门。他们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装,和紧凑的砖石建筑格格不入。眼影统统是绿色的,头发统统是软软的,他们抽着混合香型气味清淡的香烟,布鞋踏着古老的砖石外壁。早上,阳光从外滩方向升起来,阳光是弯曲的,在林立的老的和新的大楼之间,曲曲折折地照到街上。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空空荡荡的街道好像在等待谁的到来。傍晚六点,年轻人带着海报从两旁蛛网一样的小巷里涌出来,他们有节奏地蹦蹦跳跳,或者站在街中心,交颈相拥。后来我们知道,他选择这个时候来到金店,其实有他的理由。他带来了一个棕色的公文包。他握紧不属于他的黄金消失在街道旁边的小巷,这个棕色的皮包就摆在金店的柜台上,在一堆金条中间。



第二天,全城的报纸都在议论这起黄金劫案。实际上,很多人目睹了这一幕。路人的反应没有新闻写得那样带着奇怪的亢奋口气。几乎是公然地,他三两步跑出金店,然后轻易地闪过路人摩肩接踵的身体,拐进了最近的小巷。路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追不上的店员开始哭泣,许多人才回过神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能怪他们。这条街已经歌舞升平了许多年,奇装异服的年轻人渐渐都看得习惯了,变成了这条街的一部分。它已经削埋了锐气,浮华的刺激变得廉价。宽阔幽深的廊檐拖慢了行人的步伐,这本来是19世纪前期的巴黎风味(波德莱尔盛赞这种风格是为游手好闲者提供了现实的天堂)


在那些光线黯淡的小巷子里,走出一辈子没有正经上班的工人子弟,穿着细条纹的毛料西裤和白皮鞋,白衬衫的领口已经不是流行的风格,然而他们走在各种拖长尾音的声响会合成的傍晚6点钟的街道上,就像怀旧的老克腊视察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尽管是季末清仓的打折版本,但瘦削的脸面还是让人肃然起敬。


这都是些走在时代前头或者根本和时代脱了节的人,没有那些殖民风的建筑,他们会被正午明亮的阳光照成一片薄薄的影子,不知道贴在城市的哪一块地面上;


有这满满一街异国情调的石材、线条、外立面、雕像和顶层钟楼作为陪衬,他们各自扬着倨傲的头,彼此不打照面,他们脚步匆匆地走着,当然更不屑去看游客们的脸。按照城市亮化工程的要求,老建筑上安装了黄色的脚灯,傍晚6点,天光柔和,灯火辉煌,爵士的乐声与说唱的节奏混响成一片,远远望去,金色的街道就从夜上海里浮现出来了。


那真正是“浮”现:那些常常出现在教科书或者画册上的美丽建筑,不是扎根在地下,而是暧昧地漂浮在半空中;那也真正是“金”色的街道:除了这里,你不曾见过有哪一条街道会像这样,夜夜闪着不加掩饰的金光;不,这还不是光的骗术,的的确确,这就是一条黄金筑就的街道。




浮在半空中的黄金街道,让人忘记了那些光线黯淡的拥挤的小巷子的存在。有人在这条街上逡巡了100次,从来不知道,小巷子里是什么样的人生。不管、不顾、不需要。这是这条金色的街道的魅力所在。它脱离了一切背景,不管建筑历史的脉络,也不顾城市的网络生态。


行走在这条街上,许多人的举止忍不住带一点表演的味道,正如那些衣着宽松的年轻人一样;还有一些人,他们在黄金街道忽行忽止,眼神飘忽而不稳,活脱脱是被街头活报剧所吸引的看客。他从演员和看客的身形间挤过去,把黄金街道上拥挤却陌生的人群统统甩在身后。


他没入小巷和黑暗,应该有如鱼得水的狂喜,夹带着惊险刺激如潮涌来。不幸的营业员和保安照常上班,只不过暗暗垂泪。然而没有人看到他们泪痕未干的脸。一百年来,这样泪痕未干的脸,也不是一两次了。一百年来,这里有的是匆匆过客,有的是且歌且舞的年轻一代,有的是闹市抢劫的匪徒,却依然不改黄金街道浮在半空中的精神质地。这些建筑华美巍峨,风雨已经砥砺出醇和的色彩,远望的时候,黄金街道散发着醉人的时光气息,犹如成熟的女性,眼光犀利却宁肯选择温柔的姿态。她们低调的魅力不可抵挡,游人像未谙世事的男子,只想在那足够丰满的温柔乡中流连。然而,当你走近了看,黄金街道的世故拒人于千里之外。它永远不能把真心给你。


那一年上海的夏天漫长得离奇。几天后,在几百公里外的乡村,蝉声远远近近响成一片,他被警察按倒在地上,不禁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一直想知道,他眼前一黑的刹那间有没有想到那条金黄色的街道,可惜从来没有人问过他。




二、你知道lawn和grass的区别吗?


她站在静安寺地铁站8号口的上行扶梯前,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轻飘飘的塑料袋。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点绿色蔬菜。她不断扬起手里的袋子,试图阻止某个步履匆匆赶着上班的年轻人。就像河水碰到石头,人流在她面前自动分开,绕过她之后再汇合在一起。人们害怕碰到她,而她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她想请人拎上她的蔬菜,把她送出地铁口。


接过那袋菜,我想顺手扶着她上电梯,却被她拒绝了。为了不耽误我的时间,她拖着受伤的腿,勉强走得很快。我很担心她因此摔一跤。


她大概70多岁。我一次次在常德路和延安中路路口附近碰见她,有时在地铁站里,有时在地铁站外,有时在公交车站,有时我们都被裹挟在人群中,抢着通过高架下让人心惊胆战的绿灯。我不止一次送她回家。渐渐地,我知道她住在哪个小区,哪一栋楼,知道她住的楼层和房间号。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一种奇怪的敏感,也许是彼此对陌生人的恐惧,每次我们都装作第一次见面。


因为有这样的萍水相逢,我才开始留意静安寺周围的老人。我从来没有在其他城市见过这么多老人。不管是红光满面、腰肌比上班族还要柔软挺直的老人,还是颤巍巍好像随时会摔倒的老人。


相对于地铁、街道、商场、咖啡馆、淘宝和郊外的新式小区,公交车、广场、超市、菜场和市区老公房才是属于老年人的。一过九点,上海的节奏就变慢了。不但年轻人上班去了,广场舞、大合唱、太极拳和功夫扇也大多散场,腿脚不便的老人们慢慢走出了家门。就像刚刚从冬眠中醒来的动物,他们看上去明显体力不支。


有一些老人还在工作。我上班时,写字楼附近修车的老伯也推着三轮车出门了。三轮车上堆着修自行车的工具和配件。他穿着一条围裙,一条用旧衬衫改的、将近透明的围裙,穿着不合脚的鞋。他绝对超过八十岁了,娃娃脸上皮肤松弛,关节粗大,一言不发地推着车,走在延安中路上。有几次我伸手想帮他推车,但都被拒绝了。


他要去富民路,我要去陕西路,方向正好相反。看着他的背影,我领悟到生活是一场苦役,尽管终点在望。他高度的自尊让我诚惶诚恐,经常冒出如下念头:如果活到他这个岁数,我还有没有意愿和能力养活自己?


如此日复一日地相遇,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他大概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生存需要的注意力资源不像财产和健康那样受重视,但随着年龄增长,这种资源往往比其他维持生命所需的因素流失得更快。


静安寺四通八达,街道上永远人流不断。围绕着金碧辉煌的寺庙,是高级百货公司、时装店、南京西路CBD、城市综合体和连接外滩与虹桥的延安路。静安寺对面是静安公园,由一座人工堆积的土山,一个不大的池塘,一块草坪、一个小庭院和几组犀牛雕塑组成。地势低平并且有树荫的空间,整天被下棋和玩扑克的老年男性牢牢占据着。


一年四季如此。附近公共设施已经老化的石库门里弄或老式公房小区里,晴天坐满了晒太阳的心脑血管病人,明显也是男性居多。相比之下,女性只是承受衰老本身对活力和自尊心的侵蚀。上海女性的平均期望寿命超过84岁,比男性长4年,而且有望活得比男性更健康,生存质量更佳。但她们在哪里变老,几乎是一个谜。静安公园里看不到她们的身影。



一些落寞的、年事已高的老人终日枯坐在公园里。有一天,其中一位指着草坪上的牌子问我,你知道lawn和grass的区别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种反应非常典型。社会身份变化会慢慢导致鸿沟,年龄、性别、职业、血缘,这些鸿沟从不同方向不断切割人群,最后每个人都被纵横交错的鸿沟隔离在核心家庭的孤岛上。即使在上海,谁也没有真正意识到年龄结构不可逆转的变化,更无法评估这种变化的严重程度。年轻人还没有做好生活在老龄社会中的心理准备。面对陌生老人的搭讪,往往手足无措。



人们想用知识来克服交往困难,但在知识的层面上,老龄社会的深层内容也很难表述。经济学已经积累了大量文献,指出年龄结构如何改变经济:消费意愿下降,福利开支上升,创新动力不足。政治学一直关注年龄结构如何影响民主国家的选举结果。


对亨廷顿和他的信徒而言,年龄结构,即生育率,将决定文明冲突的方式和未来。但要解释时间体验和人际关系的演化,如何从内部分化和割裂社会,这些理论都明显不够用。剩下的就只是一些街头邂逅式的零碎故事:老人无处不在,而年轻人听之任之,就像河水绕开石头一样,假装看不到他们的存在。


本文图片均来自《上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辉图书(ID:sanhuibooks),作者:夏佑至(学者,生于安徽,现居上海。著有《干掉摄影师》(2013)、《上街》(2019)、《蒙尘记》(2021)。),编辑:艾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