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阿列克谢,原文标题:《拍“我爸有!”短视频当父亲节礼物:一个时代的父职迷茫》,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近日,一条幼师在幼儿园拍摄的父亲节短视频引发了广泛的讨论。短视频中,女生与男生分成两边依次进行如下喊话:“你有房吗?我爸有!你有车吗?我爸有!你有钱吗?我爸有!你有什么?我有我爸!”




该短视频立即引起了网友们极大的愤慨,网友们认为这段对话实际上是单纯将父亲当作了家庭的“供养者”,父亲的价值就在于为子女提供房、车、钱。这无疑反映了一种极其庸俗的价值导向,就连视频拍摄者事后也承认视频内容存在不妥。


这种内容在当今社会引起巨大的反对并不奇怪,但我们仍旧要思考,是不是因为社会长久以来没有提供一个清晰的理想父亲形象,才会让一部分人在赞美父亲时下意识地仍将其供养者的身份作为主要特点?


(针对幼儿园短视频的情况通报)


在社会快速走向进步的过程中,人们对于理想父职的想象似乎仍将长期处在迷茫中。


一份真正的父亲节礼物,不应该加重社会对于他们的刻板印象,而应该试图去理解他们。


一、不合时宜的父亲节礼物


短视频拍摄者的本意,是想通过强调父亲为子女作出的经济贡献,进而赞美他们的辛勤工作和无私付出。但在具体的视频呈现形式上,男孩与女孩轮流喊话的形式则让这种赞美被纳入了性别议题的讨论中。


父亲挣钱为子女买房买车本是成年人世界中无可厚非的现实规则,但当“你有钱吗”这样的问题一旦由小女孩们问出,事情的性质就完全滑向了另一个方向。


幼师此时已经不是在引导孩子们赞美父亲对于子女的贡献,而是将男性作为一个整体放置在了“供养者”的角色中,女性则只能凭借问出“你有钱吗”来确立自己“被供养者”的角色。


(幼师所拍摄的视频)


这样的思想显然已经落后于时代的发展了,自然也就不适用于对孩子的教育。但我们同时不得不承认,类似视频中的表达仍旧广泛弥漫在我们社会的整体无意识中。


视频中所展现出来的父亲形象从传统意义上来看是无可挑剔的,当然,只是前现代意义上的无可挑剔。


他能给子女提供车、房、钱等物质资本,同时大概率也能提供相应的人脉资源和社会资本。关于这样的父亲形象,我们已经通过《红楼梦》《傅雷家书》等各类文学作品有了充分的了解。


(《红楼梦》中的贾政)


他们严厉、寡言少语并且几乎从不露出笑容,很少参与家庭生活却在经济和道德上起着家庭领导者的作用。在父权制的家庭中,父亲因为负担了养家糊口的责任,自然也就拥有了相应的权力和威严。


供养者身份赋予传统父亲的,是在远离家庭生活的同时对于家庭成员保有“教化”的权力。这种家国同构的形式在封建时代延续了数千年,君臣父子、长幼尊卑的秩序便以父权制的形式确定下来,构成了前现代社会的基础。


因此在中国古代的文学文本中,父亲总是严厉而沉默的,母亲总是仁慈而怯懦的。这并不是独属于古代的家庭传统,大热网剧《漫长的季节》中曾受人批评的一点便是剧中家庭关系所带有的浓厚“爹味”。


这并非导演有意为之,王响、罗美素、王阳一家三口的相处模式正是中国几十年前家庭关系的真实缩影。


(网剧《漫长的季节》)


但前现代的家庭在高速的现代化进程中总有崩塌的一天,《漫长的季节》所讲述的也正是一代父亲的集体失败。


来自前现代的父权制的权力关系成为了现代性的重要批判对象,尽管现代化已经将传统的家庭关系碾得粉碎,但我们仍然无时不刻不在受到社会力量的规训与教化。


目前互联网上年轻人对于“爹味”的讨伐和对“断亲”的认同,究其根源都是要用现代性来批判来自前现代的权力关系。在现代语境下,“爹味”所指代的已经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身份,更是精神意义上的父亲群体。


(“爹味男”的解释)


如果一个人拥有威权,拥有供给资源的权力,那么它多半也会寻求对你施以精神上的教化。虽然人们可以借助现代思维抗拒此类教化,但有时却又不由自主地展现出谄媚与服从的姿态。


正因为此,在父亲节赞美父亲的“供养者”角色,就是在向前现代的权力关系投降。


“你有车吗我爸有”“你有什么我有我爸”这样的问答不仅是充斥着庸俗的功利色彩,更是在嘲笑人类迈向现代社会以来所取得的全部进步成果。


(电影《邪不压正》)


用前现代的“供养者”角色赞美父亲,不是理解现代中国父亲的正确方式。只有当我们把父亲从“供养者”“教化者”的角色解放出来,赋予“爹味”新的时代意涵,才能塑造出符合现代需求的家庭关系。


二、缺席的中国父亲形象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幼师所拍摄的这条短视频都不能算作是一份合适的父亲节礼物。事实上,这些年我们始终没有建构起一个理想的现代中国父亲形象,更遑论为这个身份送上一份礼物了。


父亲形象的模糊和缺席,所带来的是几代人对于家庭想象的迷茫。


(微信网友对父亲节的评论)


今年父亲节恰好撞上618电商购物节,但几乎没有商家针对父亲节进行大规模的宣传营销。从消费主义和商业角度来看,这固然是因为愿意为父亲节掏钱的消费者很少。


但更重要的是,父亲节的“低调”是由于社会氛围让我们在赞美父亲时缺乏底气。至少相对于社会对于母亲的普遍赞美,我们不知道该如何赞美父亲。想来想去,搜肠刮肚也只得出一句“父爱如山”。


(父亲节的商业价值)


那个“爹味”的传统父亲离开后,中国的现代父亲在互联网上所呈现出的是什么形象?


被人们最常提及的概念恐怕还是几年前出现的“丧偶式育儿”。这似乎说明,男性作为父亲的角色在当代还没有一个典型形象,依旧混杂了许多传统要素。


虽然父亲作为“供养者”的身份已经受到了舆论的广泛批评,但父亲形象的变化速度完全没有跟上社会思潮向后现代转变的速度。


(罗中立《父亲》)


一个略显荒诞却又十分合理的现实是,一部分中国男性才刚刚摆脱了前现代式的传统父亲身份,竟然就已经加速向拒绝婚姻和家庭责任的个人主义奔去了。


这种转变异常光滑而迅速,中间全无过渡,仅用十几年就走过了其他地方上百年才走过的路。


在现实状况飞速变化的当下,我们的社会应该塑造的理想父亲形象应该是什么样的?或者说,全社会应该怎样走出这种父职迷茫?


很显然,我们需要的不是作为“供养者”的传统父亲。理想的父亲,不应当以“供养者”来定位自身在家庭中的角色,更不该以此为条件追求对子女的控制。


(《漫长的季节》)


父亲给予子女的,不一定必须是幼儿园短视频中呼唤的“钱车房”等物质资本,而恰恰应该是短视频中一句没提的“爱与理解”。


而就算是提供了物质资本,这种父爱究其本质也不是一种追求回报率的投资行为,因此父母对于子女的供养义务不会转化为控制他们的权力。


一些人当然会问,做子女的,难道便只有权利而没有义务了吗?做父母的,也便只剩义务而无权利了吗?


鲁迅早在100年前就在《我们怎样做父亲》一文中回答了这样的疑问:“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领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要交付子女,象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个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当中国的父亲都领悟到自己也曾领会过父母不求回报的恩情,才算是真正摆脱了传统父亲的泥沼。


既然不再执着于“供养者”的身份,现代的中国父亲形象应该是怎样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一个好父亲与一个好母亲的评价标准应当是一致的。他们一同为孩子提供物质供养,一同参与家庭劳动,一同付出情感支持。


(网友对于“丧偶式育儿”的看法)


坦白来说,这样的评价标准在当下的现实面前会面临许多问题,如女性遭遇的职业不公会迫使大量家庭发挥父亲的比较优势,又比如父亲天然在与子女的情感链接上要弱于母亲。


但这些问题并非是不可解决的,或者说,如果个体因为畏惧困难而不去尝试解决那么社会意识便永远没有得到扭转的机会。


鲁迅说,“当觉醒的父母完全是一件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的事情。但如果这一代的父母不在家庭教育中培育子女对于婚姻、家庭与性别的现代意识,又怎么能指望子女们能在未来做得比他们更好呢?


(知乎问题:丧偶式育儿)


我们的社会,需要从经济政策与舆论等方面为觉醒的父母们提供支持。


例如在经济政策上,我们需要落实父母育儿假和男性陪产假,平衡两性生育用工成本差异。在舆论上,对于鼓吹父亲“供养者”角色和赞美母亲无偿家庭劳动的言论要保持警惕。


这些举措虽然微小,却能切实地推动父母的觉醒和更多理想的现代中国父亲的出现。


(人大代表关于延长男性产假的提案)


在韩剧《请回答1988》中,德善的父亲对她说:“爸爸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爸爸,爸爸也是第一次当爸爸。”


我们所能获取的全部为人父母的经验,全都是自己为人子女时所听到、所看到的,每一个初为人父母的个体,或许在很久以后才能意识到他们所肩负起的是一种怎样的责任。


(韩剧《请回答1988》)


如果我们仍旧对于今日之社会现实感到悲观,那不妨看看鲁迅在100年前的旧中国写下的文字:


“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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