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长期贴身照护老人的经历,永远无法理解照顾老人的艰难。这不仅仅是打几个电话,关切地问候几句,或买一件衣服、带几包芝麻糊、送两箱水果上门看看那么简单。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南都观察家(ID:naradainsights),作者:何曾,头图来自:《都挺好》


截至2020年11月1日,我国80岁及以上人口达3580万。据中国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预测,到2050年,80岁以上人口将翻两番。


中、低龄老人照护高龄老人,是很多家庭正在面对的“老老照料”困境。


摩擦不断的母女


“血压也不正常了,忽高忽低,我想吃药都不知怎么下手。”


家里的一地鸡毛,最近把林真诚搞得焦头烂额。


一边是他的妻子——退休后就到了上海,帮助独生女儿照看外孙女,和女儿的关系却搞得愈发剑拔弩张;一边是他的亲姐姐——隔三差五,就和住在一起的9旬老母亲吵嘴、怄气,这些天催促着他尽快把母亲接走。


清官难断家务事。林真诚做过近30年法官,审理过多个大案;退休后又受聘为仲裁员,调解过各类棘手纠纷。如今,面对自家亲人之间的种种矛盾和纠缠,他却感到有力使不上。


上有老,下有小,两头承压,哪一头都不得不操心。女儿的事,尚有时间慢慢解决。涉及高龄母亲的事,却一刻也耽搁不得、马虎不得。


为了平息母亲和姐姐之间的不愉快,让姐姐一家子也喘口气,林真诚开始物色钟点工,准备再次把母亲接回自己的家。


如果姐姐被彻底惹毛了,今后对照护老人产生抵触情绪,他的时间就被老人“绑住”了,想为社会发挥“余热”也没条件了。


在家里,林真诚排行最末,对母亲也最为上心。


去年母亲做了一个手术,无论是陪诊、签字,还是病床陪护、康复训练,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忙前跑后。但从医院出来后,母亲就更离不开人了。虽然能吃、能喝、能走,看似照护很省心,毕竟已90多岁高龄,腿脚也不利落了。


林真诚的妻女不在身边,他又在当地和附近一座城市受聘担任仲裁员,经常两头跑。照顾母亲一事,只能求助哥哥和姐姐。


然而,年近7旬的大哥、大嫂一直躲闪不接招。


林真诚只能和姐姐、姐夫商量——他们两口子,都从上世纪50年代的老企业退休,养老金不高,姐夫65岁,还在外面做事,想帮儿子换房——最终,姐夫先被说动了,在家协助姐姐照顾老人,不用出门辛苦挣钱了,老人的近4000元退休金,全部归姐姐一家。


但住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儿!


老人上了年纪,越老越敏感,越老越固执,和儿女们磕磕碰碰难免,有时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发脾气。林真诚的姐姐,也是被逼到墙角了,任凭林真诚怎样从中调和,都坚持把老母亲“暂时”送还给他照料。


再训练有素的护工,都会有疲劳、没耐心的时候,何况很多的亲妈和女儿之间,说话毫无遮拦,彼此都不客气,针锋相对,是家常便饭。


“我一直在关注护理机器人的研发和应用,想了解一下,还需多少年能普及到家庭?等我活到七老八十时,大概能买得起、用得上吧?”林真诚苦笑。


搭不上手的兄弟姐妹


在家照顾高龄老人,尤其是失能失智老人,所需付出的耐心和细心,是很多人难以想象的。


时间被基本“绑住”了,家里24小时几乎离不开人,出门买菜也一溜儿小跑,长途旅行根本不敢想。


起居上,老人习惯早睡早起,夜里只要听到一点响动,就会被惊醒,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可能很快你会变身为晚上8点钟准时熄灯的养生达人。


至于一日三餐,无论自己多么热爱美食,只要和老人在同一口锅里吃饭,你的菜谱里,此后也可能只剩下“蒸!炖!煮!”三个关键字,且轻油少盐,嘴里淡出个鸟来。


这样的日子,淑英已经整整过了12年(后来又到养老院陪护老人两年多,一共近15年)。从50岁出头照顾父母,如今,她已经68岁了。


淑英与父母住在同一座城市,但这些年来,她基本都在父母家的阳台栖身,在那个只有3平米的逼仄空间里,搭了一张行军铺。床下有几个简陋的纸盒子,里面放着她的换洗衣物,和日常生活用品。


每周能回自己的小家转一圈,已经相当满足了,好在丈夫比较豁达包容。


淑英有4个哥哥姐姐,1个弟弟。


6个兄弟姐妹,曾乐呵呵地签了一纸家庭内部合约,从老大家排起,每家每年轮流陪护父母两个月。但这些年来,除了大嫂会准时准刻赶来与她一起照顾老人,其余几位,越来越没动静了。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姐摔断了腿,跛了。自尊心一向很强的她,越来越不愿意露面,除了逢年过节给老人寄些钱,已经五六年见不到人影。


二哥从年轻时就习惯了被服务,牙膏都由手下提前挤在牙刷上,照顾老人不在行。加之前几年做过手术,心有余而力不足;三哥视力不佳,夜间出行尚需妻女搀扶;排行最末、最受父母宠爱的小弟,目前的头等大事是:照顾第三代,全力以赴培养外孙成材。


如此以来,照顾父母的责任,几乎全落在淑英一个人的身上。


“各自做好份内的事就行,兄弟姐妹之间,不能太计较,否则就生分了,这也是父母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照护老人这些年下来,淑英已经看淡了。


2015年,9旬的父亲因病去世,淑英的母亲郁郁寡欢,从此生活失去了重心,2019年不慎跌倒,瘫在了床上。


瞬间,淑英再也招架不住了。除了以往日常的买菜、做饭、陪护,又陡增了很多工作量,给老人梳洗、喂饭、翻身、服伺排泄、擦洗身体等等,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又没经验,全靠一边干,一边摸索。


为了找个人搭把手,附近的几个家政公司,淑英几乎踏破了门槛。对方要么不情愿服伺高龄又失能的老人,要么要价太离谱。最终,淑英比较满意地挑选到一位从乡下进城没多久、要价也相对合理的40多岁男护工。她的要求不高,只要能帮忙分担一些重体力活就行。


此前一直排斥护工的母亲,这一次默默地顺从了安排。


请男护工住家,是没办法的事儿。淑英患风湿多年,手指关节早已变形,再搬动一位体重120多斤、瘫在床上的老人,非常吃力。每隔两个小时给老人翻身的活,就把她难倒了。如果照护不到位染上褥疮,是非常消耗营养和体能的事儿,严重的话还会引起全身性感染。


但不到三个月,淑英还是婉转地请这位护工离开了。一位陌生的男性,出现在只有两位女性的家中,和早已惯性的日常生活中,确实有很多难以言说的不便和尴尬。


难进家门的保姆、护工


“除非老到病到不能动弹了,一点办法没有了!”林真诚对此深有体会:“很多老人,内心都很排斥保姆、护工住家。”


近几年,他为母亲物色了好几位住家保姆,都被母亲一口回绝了,说是家里有外人,自己睡不着觉。


如果再把母亲接回家照护,也只能考虑一下钟点工,让老人慢慢适应,不致于情绪过于激动。


当然,老人们还有其他心结。


很多高龄老人都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也过惯了剩菜热了又热、攒下洗菜、淘米水用来拖地板的节俭日子,让他们每月拿出几千块,甚至远高于自己退休金的工钱,来雇一个陌生人做些“家长里短”的工作,仅这一点,老人们就很难接受。


在他们看来,拿这些钱白白送给外人,还不如贴补自己的子女。辛辛苦苦养育了这么多子女,临了却要请一个外人照护自己,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也失儿女的面子。


2017年,淑英所在的城市,作为国家首批试点城市之一,启动了“全国长期护理保险”(简称“长护险”),由医护人员、护理员和康复人员,为失能失智老人提供医疗护理、生活照料和康复等服务,同时为家庭照料者缓解一下压力。


按照国际通行的日常生活能力量表——吃饭、穿衣、上下床、上厕所、室内走动、洗澡等6项评判指标,淑英的母亲,当属于重度失能者(其中1—2项做不了,定义为轻度失能;3—4项做不了,定义为中度失能;5—6项做不了,定义为重度失能)


但淑英连申请的念头都没有。每周10—12个小时的“长护险”上门服务,在她看来,只能稍稍缓解一下近渴,如果家里有一位重度失能的高龄老人,身边至少需要两个人连轴转照料,而且,必须有一些力气,身体太单薄的干不了这活儿。


2021年底,淑英送走了96岁高龄的母亲。


母亲的最后两年,是在养老院度过的。


把母亲送到养老院的同时,淑英也给自己办了入院手续,方便住在隔壁陪伴老人。


虽说在养老院,每一位护工要照顾好几位老人,但护理比较专业,也能保证老人每周洗一次热水澡,让人心里踏实不少。


据中国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今年2月发布的相关跟踪调查数据(80岁及以上老人,占抽调对象的71.2%),八成老人的日常生活照料,仍由家庭成员提供,社会服务和养老机构提供的照料服务仅占5.32%,保姆提供的照料,约为5.44%。


“老人不习惯请保姆,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也更不想离开家。”淑英的父母,无论是生病、看病,还是最后进养老院的花销,没花过子女的一分钱。他们1949年之前就参加工作,养老金相对充裕,但最终,还是做不了自己的主。


倘若换作乡下老人呢?


以那些老人一二百元、三四百元的养老金,如果看病还需要儿女们贴补,要看儿女们的脸色,又该如何安享晚年?


无论在城市,还是乡下,高龄老人(60—69岁之间为低龄老年群体,70—79岁之间为中龄老年群体,80及80岁以上为高龄老年群体)的照护问题,已经成为很多家庭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扛大梁”的儿女


当然,现今8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多数育有多位子女,遇到大事、急事时,至少还有人可以商量。


但很多老人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能够长年陪伴他们、或在病床前始终伺候的儿女,往往不是得到最多偏爱的那一位,而是最有责任担当的那一位。


2023年春节刚过,杨小文的80岁母亲,因脑梗复发第三次住进医院。她和姐姐,一个白天值守,一个晚上陪床,两个哥哥,每天会抽闲来病房坐上半个多小时。


杨小文的母亲,育有四位子女,都在60年代出生(1962—1973年,为1949年后国内第二个生育高峰期),除了还在检察院一线任上的儿子,其余三位都已退休。老人家50多岁就患上高血压,70岁又突发脑梗,近10年间,一直住在杨小文的家里。


“每天要吃七八种药,每一次吃药,都必须在一旁盯着。”今年54岁的杨小文,脸色满是疲惫。“太累了!实在吃不消了!再扛下去,我就趴下了!”


亲情陪护,是照耀老人晚年生活的一道光,但需要儿女们之间,互相理解,并共同承担。


在照顾母亲的10多年时间里,资深媒体人陆晓娅和妹妹、弟弟、弟媳,曾一同照护、也一同看着“聪明要强的妈妈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不会走路、不会吃饭、不会说话的存在”。


在《给妈妈当妈妈》一书中,她这样写道:“我怕的其实不是陪着妈妈,而是怕‘耗着’,什么也不做地耗着,让时间,宝贵的时间,宝贵的生命,就这么一点点地耗尽。”


没有长期贴身照护老人的经历,永远无法理解照顾老人的艰难。这不仅仅是打几个电话,关切地问候几句,或买一件衣服、带几包芝麻糊、送两箱水果上门看看那么简单。这些“扛大梁”长期照护老人的儿女,不断挤压着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透支着自己的身体:


他们会因为陪护老人而减少工作时间、远离社交活动;他们会因为老人睡觉不安稳,而常常陷入失眠;他们会因为老人在耳边不断地“念经”而烦躁不安;他们也会因为老人的固执和不可理喻,而无所适从,一次又一次内心崩溃。


最令人难过的是,当老人生病卧床时,其他的兄弟姐妹来转一圈、就以各种借口甩给他们了,连一个倒班的帮手都没有。独自守在病床前,他们一边忍受劳累,一边担惊受怕。


照料父母,是每个子女不能推卸的责任,但不得不承认,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少50后、60后,身体素质已远不如当年的父母,早就亚健康了。


“我很羡慕上一代的老人,他们虽然吃过很多苦,又拉扯多个孩子,却是干劲十足、永不停歇的样子。”淑英说。


她回忆起自己的母亲:这一辈子,很少吃药;80多岁时,每天在社区跳广场舞,并且是站在最前面的领舞者;未瘫卧在床上之前,90多岁还戴着老花镜缝缝补补,一直坚持自己动手洗内衣。


只要能走动,老人就不愿意麻烦子女。但一辈子都那么要强的老太太,因为跌倒,最终,还是活成了儿女们的拖累。


至今,淑英仍记得送母亲去养老院之前,老人欲言又止后的沉默。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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