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蓝字计划(ID:NPO2020),作者:徐图之(韩国现代史学习者与研究者),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去年11月搬入首尔汉南洞总统官邸以来,韩国总统尹锡悦以“家宴”的形式只招待过两次客人,分别是5月7日访韩的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夫妇、去年11月17日访韩的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其余访韩的外国元首/政府首脑均没有享受如此待遇。
彼时正被舆论盛传“软禁母亲清洗王室”的萨勒曼,为什么能成为尹锡悦家宴的第一位座上宾?
去年是韩国和沙特建交60周年,萨勒曼王储作为沙特的王位继承人,其政治地位自不待言,关键是他还带来了300亿美元投资大礼包。
两国除了在基建、重化工、制造业等韩国传统强项上合作,萨勒曼还特别提到,希望韩国企业能参与到军工、能源、国防、小型核反应堆(SMR)开发和核电站人才培养等领域。
整个阿拉伯世界,目前只有一座核电站,位于沙特的邻国兼经济竞争对手阿联酋境内。而立志成为阿拉伯世界领头羊的沙特,早在2017年就已经向国际原子能机构提出将建造核电站,目标是在2030年前将2组1400兆瓦规模的核电机组投入运行。韩国电力企业已经进入最后的竞标角逐。
造价高达数百亿美元的核电站,很可能成为萨勒曼送给尹锡悦的投资盛宴里一道最诱人的Matazeez(沙特美食,羊肉和蔬菜放入香料调味汁烹饪而成)。
而韩国,正以中东为立足点,力图实现自己的核电大国梦。
与此同时,挥之不去的“核电黑帮”阴影,始终笼罩着他们,也随着他们一起,冲击着中东地区的秩序。
一、向石油富国出口核电
去年1月,时任韩国总统文在寅访问沙特,他告诉萨勒曼,韩国的核电站技术全球领先,由韩国公司承建的巴拉卡核电站已投入商业运营,相信韩国将成为沙特核电站产业的最佳伙伴。
12年前,2009年12月,韩国电力公社以200亿美元的投标价格赢得阿联酋巴拉卡(Barakah)核电站建设合同。这是韩国第一次击败来自法国、日本等传统核电大国获得海外核电站建设工程。
为了拿下巴拉卡核电站的单子,韩国电力公社可谓“卷”死了同行。
失败的法国受到打击后,不断有媒体分析失败原因。韩国《朝鲜日报》引述一家法国报纸说:“韩国接单队在周末也在工作,这是犯规。”意思是法国彻底遵守“每周35小时工作制”,而韩国甚至成立了作战室(战时状况室),24小时即时回应订货方的各种资料要求等,实行了不公平竞争。
韩国建造核电站的最大竞争优势是高性价比。根据世界核能协会(WNA)2021年发布的数据,各主要核电出口国中,核电站建设单价(美元/千瓦)排名为:韩国3571、中国4174、美国5833、法国7931,即韩国比中国便宜14%,比法国便宜一半以上,比美国便宜近四成,在价格上相当有竞争力。
巴拉卡核电站最后实际造价是244亿美元。该核电站共有四个机组,一号机组于2021年4月正式启动商业运转发电,二号机组去年3月发电,三号机组将于今年投产,四号机组将于明年竣工。届时,它们的发电量5000多兆瓦将占阿联酋总电力的四分之一。
而韩国也从核电站中获益颇丰。根据韩国友利金融经营研究所今年3月发布的报告,巴拉卡核电站的建设单价比以同一型号建设的韩国国内新古里3、4号核电机组高出2倍左右,即使考虑到海外事业风险,也可以确保利润。韩国还可以从建成后的营运、维护和燃料供应合同中再获取200亿美元的收益。
巴拉卡核电站给阿联酋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今年尹锡悦访问时,这个石油富国又给了韩国300亿美元的大订单——韩国去年接收的外国人直接投资额也才305亿美元。
而阿联酋主权基金这次的对韩投资计划,远超它同英国、中国、法国等国签署的现有投资协议总和。以至于韩国媒体兴奋地呼喊:“第二次中东热潮”近在咫尺!
尤其在核能合作方面,两国签署了简化出口程序的“行政约定”,并通过了加强包括两国共同进军第三国核电站市场、扩大能源金融和投资等的共同宣言——暗示了两国共同参与邻国沙特核电站建设的可能。这直接让中东的秩序走往另一个方向。
《朝鲜日报》专栏文章引用韩国中东问题专家、汉阳大学前教授李熙秀说:“阿拉伯最重视‘共同体承诺’和‘信赖’。”承揽巴拉卡核电站订单的韩国彻底遵守了承诺。同一时期,法国承揽的芬兰核电站的工期推迟了10年,工程费用也增加了1倍。阿联酋总统穆罕默德表示:“在过去的10年里,韩国履行的承诺就像是奇迹。”他说“韩国不一样”,积极向邻国推荐韩国。
二、13年的蹉跎重见曙光
去年5月,沙特向韩国、法国、中国、俄罗斯等国发出了核电站竞标邀请,但法国的造价过高,中国缺少在沙漠地区建核电站的经验,韩国媒体《亚洲日报》认为,竞标将主要在韩国与俄罗斯之间展开。
韩国对于在沙特搞基建并不陌生,那是一段在当代史上绕不过的劳务创汇、基建外交时代。
1970~1980年代两次石油危机时期,韩国企业派遣大批工人赴中东各国承揽建筑工程,其中的主力就有1977~1992年由李明博任社长/会长的现代建设。
当年,为了缩短工期,拿下沙特朱拜勒港口工程订单的现代建设,在韩国蔚山制造了89个重500吨、10层高的钢结构物,用驳船渡过了12000公里的大海。韩国借中东建设热潮之手得以在当年动荡的世界经济中转危为机。
而巴拉卡核电站也是李明博任韩国总统时推行能源外交的得意之作,他亲自出马说服了核电站背后的关键人物:穆罕默德王储。他在2011年3月14日还亲自出席了该核电站的动工仪式,尽管三天前发生的日本福岛核电站事故令当时世人几乎谈核色变。今年1月出访阿联酋归来的尹锡悦,在致电被他特赦出狱没多久的前总统李明博时,特别分享了对阿能源外交的新成果,已经身为阿联酋总统的穆罕默德也让尹锡悦转达他对李明博的问候。
但在当时,李明博想不到,巴拉卡核电站短暂高光后却是长期的停滞,核电再出口已经是13年后了。这13年的蹉跎,既有福岛核事故给世人造成对核电不信任的长期阴影,更主要是韩国主政者特别是文在寅5年任期“去核电”政策的打击。
去年总统大选政党轮替之后,韩国的核电出口才开始重新发力,成立核电出口战略推进委员会加快核电出口事业。早在去年8月,国企韩国电力公社全资子公司韩国水电与核电公司承建了埃及达巴(El Dabaa)核电站的部分外包工程业务,造价为三万亿韩元(约158亿元人民币),其中一半又转包给民企斗山能源,后者还负责为韩国新韩蔚核电站3、4号机组制造反应堆及蒸汽发生器。
达巴核电站的总造价是300亿美元,由俄罗斯国家原子能集团公司(ROSATOM)承建主要工程,埃及只需筹集15%的资金,其余约250亿美元的贷款由俄方负责,偿还期限为22年,年利率为3%。这种“工程+融资”核电站建设模式对埃及这样的发展中国家颇有吸引力,毕竟它不像同为阿拉伯国家但富得流油的沙特和阿联酋那样资金充足,也因此让俄罗斯占据了世界核电出口市场近七成的份额。
但是,多个国家漫长的还款周期叠加在一起,也有使俄罗斯资金链紧张乃至断裂的风险。对于正要兴建核电站又不差钱的沙特来说,俄罗斯这种模式徒增枝节。更何况它还有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的黑历史。所以,韩国取得沙特核电站的承建标的胜算很大。而韩国水电与核电公司对埃及核电站项目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也难怪它要另外转包给民企。不过,有好过没有,总算有个新的开始。
去年10月,韩国水电与核电公司与波兰民间发电公司ZE PAK、国营电力公司PGE签署了合作意向书,共同推进在该国蓬特努夫火电厂地块建设2至4座核电机组,《朝鲜日报》预计该项目可以为韩国带来10万亿~30万亿韩元(约合人民币514亿~1542亿元)的出口收入。
韩国电力公社还跟土耳其政府在谈一笔40多万亿韩元(约合人民币2151亿元)的核电站项目。如果通过项目审查,最快明年就可以签约。
一个个比起韩国本土财阀们数倍收益的国家项目,似乎正粗暴地将“核电黑帮”的过往抛诸脑后,也在重构着韩国的秩序。
三、被一部电影耽误的核电产业
起点很高的韩国核电产业,早在腐败和“自宫”中沉沦了多年。
2014年2月7日,韩国核能安全委员会发表调查报告称,以2013年1月以来,韩国所有的核电站零件供应商的产品合格证书为调查对象,在全部289983件证书中,伪造证书为2114件,占0.73%;无法鉴定真伪的证书3408件,占1.18%。另据韩国监察院2013年对向韩国核电站供应零件的美、加、法、英、德等外国供应商的产品合格证书的两次调查,在2075个证书中,伪造证书8件,占0.4%;无法鉴定真伪的证书18件,占0.9%。由此可见,韩国核电站的国产零件品质确实低于进口零件,但其整体不良率其实也并不高。
不过,即使如此,极少的不良零件也会给核电站运行带来问题:就在上述报告发布后三个月,新古里1、2号核电机组及新月城1 号核电机组因安全问题停止运转。韩国核能安全委员会和韩国核能院的调查结果显示,向上述核电机组供应的电缆等零件的产品合格证系伪造。
因此,韩国检方开始调查相关供货商的行贿、伪造文件、诈骗等行为。截至2015年11月,被立案起诉的共106件,其中已判决的有68人,他们的总刑期是253年9个月,平均刑期三年多。
由于在前述窝案调查中,核电站管理层、核电零组件供应商以及测试厂商,关系错综复杂,整个核电产业被当时的韩国总理郑烘原称作“核电黑帮”。
2016年12月7日,韩国核电站灾难片《潘多拉》上映,吸引了458万人次观看,并打入年度韩国国产电影票房排行榜位居第十名。当月中旬,文在寅在釜山发表了该片的观后感:“就像枕头边吊着一枚炸弹一样。必须清理潘多拉的盒子。”
事实上,这部虚构影片的总顾问是东国大学医学系微生物学教授金益重,是一名长期反核人士,也是为2017年文在寅竞选总统打造施政纲领(大选公约)中去核化政策的智囊之一,他在该年7月对一群高中生演讲时夸张地声称,“2011年福岛核电站事故中,日本70%的土地被污染了。 在日本白内障、狭心症、脑出血、肺癌等比事故前增加了200%~300%”,“2011年以后的4年间日本多死了60万人,我想证明是死于核辐射”。
金益重在“国民TV时事脱口秀”网络节目谈“核黑帮”问题 图源:节目截图
文在寅当选之后,作为政府机构的韩国核能安全委员会的委员中没有一名核能方面的专家,反而由非专业的反核人士当道,连每年由产业资源部与韩国水电与核电公司共同发行的《核能白皮书》都停刊了。
在其5年任期内,不惜唆使公务员业务造假,永久停运了月城核电站一号机组与古里一号机组;中断了4座核电机组的建设(新古里5、6号,新韩蔚3、4号),取消了四座机组(天地、大津)的兴建计划,甚至连第四代核电站的研发都被叫停。唯一新投入运营发电的核电机组只有一座(新古里4号)。五年去核电政策使韩国核电在全部能源中的比例下降了约五个百分点。
而金益重等反核人士更是向荷兰的《世界能源信息服务》(World Information Service on Energy)、美国《麻省理工科技评论》等刊物大谈特谈前政府的核电腐败,上述案件正是“证据”。不过,他们将韩国核能安全委员会的报告数据掐头去尾,只提伪造证书数量而不提总量及比例,也不提外国供应商的伪造证书情况;对被判刑的人也只提其总刑期而不区分获刑是否只因造假,营造出一种韩国核电零件很危险、后果很严重的氛围。这样一来,全世界都会质疑韩国核电的安全性。韩国核电出口受挫与此不无关系。
四、打造第四大支柱产业
当然,韩国也有没被《潘多拉》和“去核电”迷惑并吓倒的人。
2016年,世宗市一名叫郭胜民(音译)的高二学生看了电影后深受冲击,开始查阅核能相关的资料,但发现事实与虚构的电影大不相同:即使一架27吨重的飞机以800公里的时速撞击韩国核电站的隔离容器,外壁也只会轻微受损,而且它的防震设计也很好。两年后,他考上韩国最高学府首尔大学,选择的专业正是核工学科,尽管文在寅在2017年上台后奉行的去核电政策,使得与核相关的专业前景颇为暗淡。
媒体也指责文在寅政府“去核电”是自毁长城,瓦解核电生态。一方面,大学核工学专业的学生不断流失,要维护核电站未来30年运营的人才将出现断层;另一方面,为核电站正常运转提供零部件的产业链下游企业也将逐渐凋零。
像郭胜民这样的韩国人在去年的总统大选中,选择了废除去核电政策的尹锡悦。尹上任一个月,就视察了庆尚南道昌原市的斗山能源核电装备厂,并表示要让已停建的新韩蔚核电站3、4号机组尽快复工。
因为去核化带来的能源缺口大大加剧了韩国居民的负担。韩国国会立法处的调查报告显示,以今年3月的电费为准,核电每度约0.26元人民币,而液化天然气(LNG)电费是1.4元人民币,足足是前者的5倍多。因此五年间,韩国电力公社的损失额高达25.8088万亿韩元(人民币约1336亿元)。仅去年,其营业亏损超过32万亿韩元(人民币约1657亿元),这些成本现在变成了电费上涨的压力,落到了每个人身上,韩国政府和业界预测,以4人家庭为准,月均电费或将上涨2400韩元(约合人民币12.56元)。
去年12月14日,韩国第27座核电机组新韩蔚1号在动工12年后建成投产。该机组采用实现反应堆冷却剂系统、核电测试控制系统等核心设备国产化、技术自主可控的第三代韩式ARP1400压水堆,尹锡悦政府的目标是到2030年出口十台这样的核电机组。
在当天发去的贺电中,他正式宣布废除文在寅政府推进的去核电政策。尹还说:“我每次会见各国首脑都带着APR1400小册子,不遗余力地夸赞韩国核电站施工的迅速性、建设费用的合理性以及核电站的安全性”。为此政府支援核电产业的工作、金融及研发资金,本年度为一万亿韩元(约合人民币53.64亿元),第二年还将翻倍,此外还将投资4000亿韩元(约合人民币21.45亿元)开发韩国自主研发的小型模块化反应堆,以掌握未来核电市场的主导权。
去年底,韩国产业资源部敲定《第十次电力供需基本计划2022~2036》,拟在2036年将核电比率提升至34.6%,位居第一,煤电和LNG将分别降至15%和10%以下。而统计数据显示,截至去年,韩国核电比率为29.6%,大致恢复到去核电以前的水平。韩国显然想将核电打造成继芯片、汽车、钢铁等之后的又一新兴支柱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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