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21世纪的日本年轻人,中国互联网的言论大多充满着鄙夷的情绪。
废、rua,是很多人对日本新一代年轻人的揶揄,人们习惯将他们称为从平成废豚、令和猛男,觉得这帮废柴不但没本事,也整不起啥风浪,只会在家默默腐烂。
但,从岸田文雄遇袭到我们此前报道过的“広域強盗事件”,一桩桩案件的披露,显示出日本年轻人越来越猛烈的犯罪破坏力。
从2022年中旬开始,日本出现了大量“広域強盗事件”。参与犯罪的歹徒,通过袭击居住在城市边缘的独居老人,抢夺财务。
比如2023年1月19日发生在东京的狛江强盗杀人案,凶犯就是专门趁着家人不在的时候,才入室袭击90岁的老人大盐衣与,抢夺财物,其目的就是为了减少犯罪时可能遇到的抵抗。
而如今,此类强盗犯罪正开始从日本城市边缘地带向中心蔓延,变得愈发肆无忌惮。
据日媒报道,狛江强盗案案发现场惨烈,整个房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大盐遗体左臂皮肤脱落、肘部有开放性骨折,骨骼外露,法医认定她死于多发性外伤。
5月8日,下午6点15分,3名头戴V字仇杀队面具的青年,在日本东京银座八丁目的劳力士专卖店进行了持刀抢劫,作案时长大约10分钟。
根据《每日新闻》5月18日报道,歹徒共计抢劫了74件物品,价值3亿856万日元(约合1960万元人民币)在完成犯罪行为后,3人登上门口正在打着双闪的丰田埃法尔,逃之夭夭。
或许是因为多年来“日本安全”的神话深入人心,很多路人在看见银座劫案时的第一反应是四下张望,看看周围有没有摄像机,是不是整蛊综艺搞的节目。
现场视频显示,在整起事件中,只有一位40岁的女士(酒吧老板)试图遏制歹徒的行为,在接受采访时,她回忆:
“一开始我以为是拍电影,直到看见他们砸烂柜台,我才意识到这是犯罪,选择了报警……最后我试图给他们关在里面,直到其中一个歹徒冲我大喊:‘我要杀了你!’我才下意识后退了。”
在社交媒体上,这位女老板的行为成了讨论话题,很多日本人认为她的勇敢实在是太危险了
在这起银座劫案中,不单单是“闹市抢表店”的桥段很戏剧化,就连歹徒的犯罪手法也非常的搞笑。
不合大小的面具,总感觉歹徒逃跑的过程中随时会掉;逃跑过程中关掉双闪、打转向灯并熟练并线的逃跑过程,让人感到像极了一出调侃“日本礼貌”的小品。
而他们的逃跑计划更突出了一种塑料犯罪的质感——当他们从银座逃跑后5分钟,日本警方追查到了他们的位置,一路从永田町追踪到了港区赤坂8町目。
这条逃跑路线凸显着一个慌不择路:不但路过警视厅,而且还路过了国会议事厅以及皇室用地,都是监控密集之地,非常违背犯罪常识。最终由于歹徒路线规划不熟,他们在6点33分驶进了死胡同,不得不弃车逃跑。最终,警方于7点20分在弃车地附近的公寓中,逮捕了所有案犯。
当这场荒唐的都心劫案被警方解决,人们惊讶地发现犯下罪案的人都是青少年,4名案犯均为来自横滨的少年,年龄为16-19岁,其中一人还在上高中。
而更令日本人担忧的是,这种由青少年犯下的都心劫案,正在变得越来越寻常。远的不说,就说今年3-5月发生的类似劫案,就有多起:
3月24日,东京御徒町的高级手表店,遭到两名男子的持刀(20岁、21岁)抢劫,歹徒抢走了45只高级手表,价值9900万日元。
4月14日,御徒町车站附近的一家店铺遭抢劫,一名男子在店员眼前割破玻璃橱窗,抢了7只高级手表后乘摩托车逃走。
5月7日,一名男子戴头盔进入御徒町一家店铺,抢了10件项链等贵金属商品逃走。
5月8日,银座劫案发生。
...
面对愈发激烈的犯罪状况,越来越多的日本人开始担忧起了安全的状况,同时他们也在发问:
日本年轻人是怎么了?
银座事件引发了日本社会对“暗黑打工-闇バイト”的关注。
所谓暗黑打工,就是境外犯罪集团会使用带有“高収入”“報酬100万円”这样字样的高额招聘广告,在日本招募犯罪耗材,达成意向后,先通过telegram这样的加密App布置犯罪计划,然后犯罪首脑通过电话,远程指挥招募到的犯罪者实施犯罪,并完成劫掠,分成。
2022年5月到2023年2月间,日本14个都府县发生的数十起“広域強盗事件”都是通过这样招募到的“执行人”,其中以菲律宾的路飞系犯罪团伙最为著名。
由于暗黑打工的人员来源,就像是网游里的寻求组队,所以参与此类案件的犯人多为年轻人,作案手法不纯熟。
这种犯罪的特点,也让日本社会在银座劫案侦办之初,将它跟暗黑打工联系在一起。
不过日本 Friday Digtal 在5月22日的最新报道显示,这起案件并非是黑市打工引发的罪案,而是地方黑帮谋划的罪案。
“跟媒体最初报道的不同,4名案犯彼此认识,其中19岁的案犯是横滨有名的不良少年,身边天天跟着好多小弟,而且还教唆他们犯罪,如果小弟退缩了,他就拿他们的女朋友和家人威胁。”熟悉银座劫案嫌疑犯的人对媒体这样表示。
另一位警视厅搜查人员则表示,目前警方怀疑这是地方黑帮谋划的案件,他们并非像暗黑打工那样招募耗材,而是通过传统的日本黑帮招聘模式吸引人员。银座劫案,是地方黑帮转手四次委托找来的执行者。
虽然银座劫案的结局还隐匿在迷雾之中,但犯罪巨浪正向日本加速袭来。
2023年5月日本警视厅生活安全部发布的《令和5年4月末における少年非行等の概況》显示,非行少年跟去年同期(1-4月)相比上涨了50.9%,其中少年刑法犯也上涨了54.1%。
图片来源:《令和5年4月末における少年非行等の概況》
不但非行少年总量上涨,刑法犯少年的犯罪烈度也在上升。
对比2023年3月日本警视厅生活安全部少年课发布的《令和4年における少年非行及び 子供の性被害の状況》的数据就能发现,2021-2022年之间,少年凶恶犯(杀人、强盗、放火、强奸)的数量上涨了20.7%。
图片来源:《令和4年における少年非行及び 子供の性被害の状況》
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日本治安状况所面临的更凶狠的犯罪冲击更加直观。
今年早先,日本国家警察厅在对2022年日本犯罪统计数据进行初步总结后发现,2022年报告的犯罪数量同比增长了5.9% ,达到601389起——这是日本20年来首次出现同比增长。
这一连串的问题,一定会让大家产生更深层的疑问:
面对日本青年越来越凶狠的犯罪,一些人认为,诱使部分孩子犯罪的主要因素,是社交平台越来越多炫富帖子,让他们心生歹意,走向违法犯罪的不归路。
但事实真的这么简单吗?
“我觉得,是经济困境导致日本年轻人犯罪,新冠疫情导致青年失业率变高,这不是社交平台催生了犯罪,而是给他们提供了一种解决贫穷的方案。”
教育社会学者舞田敏彦对日本现状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虽然纸面上的日本失业率不高,但40%的基础劳动者从事着缺乏稳定合同的工作。而官方数据显示,日本有超过1000万人的年收入不到17500美元,意味着平均每6人中就有1人生活在“相对贫困”中,收入不到平均工资的一半。
日本整体失业率下降了,但青年失业率却增高了。NLI研究所的数据表明:失业率每增加1%,每年的自杀人数就会增加3000人。
新冠疫情的来袭,让年轻人变得更加悲惨。
很多大学毕业的日本年轻人,由于找不到正职工作,不得不兼职多项工作维持生活,而这种努力非但没让他们的生活更有盼头,反而更显窘迫。比如日媒就报道了一位高校毕业的男孩,由于没有正职工作,经济紧张,在手指骨折后,不得不采取众筹的方式募集手术费治疗。
2022年新年,日本东洋经济做了个“被忽视的青年贫困”专题
但比失业更加严峻的问题,是阶级固化。
在社会处在经济高速增长期,年轻人总能通过努力和学历获得社会认可。但随着日本进入高原期社会,疲惫的年轻人发现,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撞破阶级的坚墙。
不用摆数据,讲个流行文化的数据就能让你感受到这种情绪。
在现在的日本社媒上,年轻人最流行的词是“扭蛋”,这不是单纯聊这种玩具,而是指决定人生的境遇的要素不是努力,而是运气——抽到好的父母扭蛋,那么人生就会一帆风顺,那么抽到坏的则会一败涂地,拼也没啥用。
相信旧时代经验的人总会说,社会越艰难,就越要学习,才能出人头地。
但讽刺的是,对于希望通过学习改变未来的日本穷学生来说,随着学费和税越来越高,收入水平风雨飘摇,本该依仗的奖学金都已经成为了噩梦。
2019年的调查显示,奖学金申请者的平均贷款为324.3万日元,其中12.4%申请者的贷款超过500万日元,申请者平均月偿16880日元,这个数字对于平均20万日元起薪的毕业生来说还得相当吃力。以至于不少受访者表示:还得想死。
一位贷款400万日元的女生,在疫情下失去教师工作。她直言: “奖学金令人心累,工作也令人疲累。踏入社会后,我觉得这是个‘生存本身就令人筋疲力竭’的时代。我家有四兄弟姊妹,共借了超过1000万日元。还款压力极之庞大。”
骄傲的人认为这是年轻一代的惰性,而专门研究青年贫困问题的学者宫本美智子,则将现在的状况归于社会问题。在《アンダークラス化する若者たち ――生活保障をどう立て直すか》中,她开宗明义:
日本年轻人正在下流阶级化。
“我们能看见现在年轻人的问题正变得越来越多。不稳定的就业形式、低薪工作、无法结婚组建家庭的新社会阶级,我们把这样的人称为下流阶级,他们占目前年轻人的两成。这一阶级不受社会保障制度保护,新冠疫情加剧了他们的困顿,如果政府置之不理,贫困将进一步固化,维持社会平衡就会非常困难。”
“对被剥夺生活机会的年轻人,进行社会性投资”
在今年3月,面对広域強盗事件,熟悉菲律宾日本犯罪集团的记者竹村明这样说道:“路飞强盗事件会暂时平息,但我认为过不了多久,类似的组织就会卷土重来,他们会吸取路飞组的失败教训,继续狩猎老人。”
他说对了一半。
如今,年轻的罪犯果然如他说的那般卷土重来,但狩猎目标不单单是老人,而是奢侈品店、是都心,是整个国家。
来自年轻人的犯罪正在日本汇聚成浪,又或许它已经拍打到了岸上,至于未来,没人知道迷雾中的道路,究竟通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