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汤拯（公众号“中欧行者”），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关键原材料（Critical Raw Materials），一般指的是用于工业生产与科技研发所需要的关键性金属与矿物资源。据世界银行预测，到2050年全球对锂、铜、镍、石墨、稀土元素等关键原材料的需求将增长500%。
近年来，欧美乃至部分发展中国家，通过法律法规、行政干涉、矿业联盟等多种形式，一方面鼓励直接投资、技术开发、设厂生产；另一方面进行投资限制、贸易联盟、技术引进。
对于关键原材料的竞争加剧，反映的是全球高新产业竞争空前焦灼与激烈的现实，这一领域的相关动态与深刻演进，有可能对中国新能源、电动车、生物医药、航空航天乃至军事国防等多个重大产业领域发展构成重大影响，值得引起我们关注。
一
以2020年版欧盟委员会30种关键原材料为例，据德国经济研究所（DIW）报告显示，有14种对于外国供应商的依赖度为100%，另外3种关键95%依赖外国供应商。
因此，在前述《欧洲关键原材料法案》中，欧盟委员会强调了在该领域将采取几大关键举措：为欧盟工业建立强大的价值链；通过加强循环经济，减少对初级原材料的依赖；在欧盟内部增加原材料的生产和加工；通过可持续的国际贸易实现供应的多样化。
其核心战略与具体措施有：
1. 在本土激励加大生产，降低对单一国家依赖性。按照规划，到2030年欧盟计划每年在内部生产至少10%的关键原材料（当前仅3%），加工至少40%的关键原材料（当前为0~20%），回收15%的关键原材料（当前不足1%）；在任何加工阶段，来自单一第三国的关键原材料年消费量不应超过欧盟的65%，这一比例较此前披露的讨论稿中70%显然严厉多了。
2. 加大技术投入，推动创新研究。欧盟意识到自身在矿产开采方面技术、基础设施等领域有所欠缺，将采取明确政策着力加强，如推动设立该领域职业技术学院与原材料研究院，增加最高至200亿欧元的投资额等等。此外技术创新可能导致对关键原材料的依赖性降低或找到替代品，同时有望提高回收利用效率。
3. 推广自身标准，强化内部开采。欧盟将打造自身在关键原材料开采方面从勘探、开采到提炼、回收多领域标准制定方面优势。加强内部勘探开采。
早在2020年，欧盟就制定明确政策，建议成员国在2025年前落实自身可启动的采矿与加工项目。
2023年初，瑞典宣布在该国北部发现了超100万吨的大型稀土矿床，包括锑、萤石、磷矿石、石墨、钴和钨等。
4. 降低官僚主义，提高行政效率。法案指出，当前欧盟内部对于一些投资项目的审批通过时间约为五年，未来应逐渐降低至两年半以内，欧盟市场专员布雷顿也明确表示这对提高欧盟竞争力至关重要。
5. 合纵连横、排斥中国。该法案寻求与所谓志同道合者共建关键原材料俱乐部（CRM Club），有意囊括资源丰富型国家（如非洲、南美），以及资源消费型国家（多数是西方国家），通过投资设厂、技术升级等多种方式达成合作联盟，并特地把中国排斥在外。具体举措如欧盟近期与美国开展的关键原材料领域谈判，以及与智利涉及到锂矿合作的自贸协定谈判等。
实际上，欧美等国不断加大在关键原材料领域的布局与联盟，与该领域对关键行业的重要价值和一旦断链将带来的巨大政治经济风险息息相关。
1. 对关键行业的重要价值。
专业研究及当前趋势均表明，对许多关键原材料的需求在不久的将来会急剧增加，一方面对各国工业生产、社会稳定具有中流砥柱般作用，另一方面也日益体现出在那些所谓未来关键产业，如新能源、数字经济等领域的重要性。
例如，新能源领域各分支板块几乎都离不开关键原材料，太阳能光伏产业依赖锗、镓、铟等作为能量转化的关键材料，风力发电机依赖钕、镝、镨等稀土元素作为磁性原料，电动汽车中锂、钴、镍和石墨对电池性能至关重要，而铜则是所有电力相关技术的基石。
美国、加拿大、英国和欧盟的关键矿物清单中均有钨和稀土元素，这两种重要的关键原材料均被广泛应用在军事、国防、航天、航空、航海、汽车、医疗等领域，例如钨可以制作穿甲弹、火箭鼻锥、火箭喷管等，稀土材料则是战机、坦克、火箭、潜水艇等领域的关键材料。
在电动汽车领域同样如此。2017年，大约有400万辆电动汽车被售出。根据预测，到2030年，每年的销售量将达到5000万辆。这意味着，为了能够获得足够的钕和镨，以及其他金属和矿物，需要提取越来越多的稀土元素。同样的趋势也适用于其他几种关键金属，包括锂和钴。
根据欧盟委员会的预测，电动汽车生产制造中对锂的消耗将持续暴增，到2030年预计对其需求可能增至11倍，到2050年甚至可能增至57倍。
可见，关键原材料在一定程度上将塑造全球产业演进新面貌，对其竞争与发展格局具有风向标意义。
2. 担心过于对外依赖以及各种原因导致的供应链受损。
欧盟认为，自身尤其依赖来自中国的关键原材料，前述30种关键原材料中有19种中国是主要出口国，例如中国目前提供了欧盟100%的稀土永磁材料，93%的镁以及60%的钴，在钨、锑、镓、锗等领域占比也较高。
法案重点关注的关键原材料中，锂、钴、镍是锂电池生产的关键原材料，稀土则被誉为“工业维生素”，具有优异的磁、光、电性能，可用于航天、国防、风电、新能源汽车等领域。
同时，还有几个国家在欧盟的特定原材料生产供应中处于主导地位，如土耳其（Boron）、巴西（铌）、美国（铍和氦）、俄罗斯（钯）和南非（铱、铂、铑和钌）等。
此外，中国也是关键原材料的主要消费者，在部分领域还是技术引领者，正在进一步引导对技术密集型制造业的投资，如电动汽车的锂离子电池生产。近年来，受到美国对华遏制战略日益裹挟，叠加新冠疫情、俄乌冲突、供应链受损等多重因素扰动，欧盟对华强硬面有所增加，在政策酝酿阶段大量党派、政客、智库反复宣扬要降低依赖性，促成了对华较为消极的政策方向与工具包的出炉。
其实，片面强调断链脱钩同样将给欧盟的安全与发展带来冲击和挑战。伊福经济研究所（IFO Institut）的报告指出，在电力电机、风力涡轮机、光伏技术、3D打印、机器人、数字技术、无人机、锂离子电池与燃料电池、氢技术等未来技术领域所需的钴、硼、硅、稀土等9种关键原材料中，中国是其中7种的全球前五大出口国之一。
相关研究还揭示欧洲企业的生产大量依赖中国的中间产品，如德国的工业企业有46%处于这一情况。假设德国单方面决定对华脱钩，将生产搬迁回德国，或者搬到欧盟27国、土耳其、北非等国，从总体经济效益的角度来看均会造成德国经济的巨大损失。
这两种模式下，德国GDP预计将分别下降9.68％或4.17％；同时中美两国的GDP也会出现下降，其中部分原因在于德国是两国最重要的贸易伙伴之一。
从行业来看，新能源领域的最新发展也是显著例子，中国在电动汽车、光伏太阳能等多个领域已日益显现出技术、成本多方面综合优势，如果刻意人为减少或停止对华合作，欧洲企业的全球竞争力可能受损，欧洲自身要实现碳中和目标也恐遥不可及。
三
尽管在降低对华关键原材料依赖性方面不断媾和、寻找共识，但欧美内部远非铁板一块。
在《关键原材料法案》发布前一周，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会晤美国总统拜登并表示双方将开启在关键原材料领域的贸易与合作洽谈。然而，其内部的矛盾也在不时地暴露。
随着俄乌冲突持续、能源价格上涨，欧洲企业竞争力本来就遭到一定程度削弱，很多行业协会领袖、企业家均明确表示欧洲工业有外迁风险，而美国国会去年8月份刚通过的《通胀削减法案》更将投入4300亿美元巨额资金补贴与推动美国企业与经济发展，其中对在北美生产的电动汽车进行超额补贴等政策显然将置欧洲竞争对手于不利地位，欧盟、韩国等纷纷表示不满。
孰料，满怀期待的法德等国经济部长随后在访美期间接二连三被泼了冷水，亲自于去年底拜访拜登的法国总统马克龙亦被告知，美国不可能为了欧洲调整自身的法案，欧洲要想实现新能源转型必须依靠自己。
近年来全球化出现逆流，世界也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民粹化、割裂化、阵营化趋势，但从中长期来看，全球化浪潮仍具备坚实逻辑与顽强生命力。近期，欧洲多个国家元首访华，其内部也日益出现理性反思声音。
前阵子刚来访华的法国总统马克龙反复公开表示，欧洲必须加强战略自主性，与美国的联盟并不意味着成为后者的附庸，随后欧盟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同样指出，欧洲不能盲目地、系统性地追随美国，欧洲媒体认为这反映了马克龙的观点在欧洲政治精英圈里绝非偶然。
我们可顺势而为，积极推动，将欧洲乃至全球各国在关键原材料问题方面单边主义的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其实欧美资本主义与市场经济的体制决定了其逐利的本能，断链脱钩本身可能带来巨大商业利益损失，不免面临来自股东与员工的压力，也会倒逼其做出更全面理性的思考和决策，这也是为何在欧洲某些政客鼓吹脱钩的同时，一大批商界精英却在加大在华布局。
例如，去年德国在华投资逾120亿欧元，创下历史性新高，巴斯夫在华投资的化工基地与大众等三大汽车集团的在华增资扩厂举世瞩目。德国汽车界领袖普遍认识到中国在庞大市场之外在原材料供应、技术能力等多方面的价值与优势，大众汽车首席执行官布鲁默在前阵子结束对华数周访问后，更是明确表示要进一步加大与中国合作伙伴的关系。
针对关键原材料全球竞争加剧这一现象，政府与企业应强化风险意识，推动分工合作，并尽快全面深入系统地开展相关风险及应对策略研究；还可鼓励合作与适度反制相结合，适时研究欧美相关产业政策及生产贸易限制是否违反世贸组织等相关国际准则，必要时采取措施有力回击与维护自身权益。
国内政府还应重视技术输出与设备管控。中国在矿山开采、提炼加工的一些细分领域已出现一定技术优势，要注意和防止关键技术流失，及时设好栅栏，对相关技术与设备进出口进行密切管理与监控，对友好合作国家适当倾斜合作力度；企业则进一步致力于该领域的创新研发，积极把中国创新、中国品牌乃至中国标准推向全世界并取得成功。
我们自身也要更加清晰地认知和思考去全球化带来的挑战，从而做出更好的商业应对与战略部署。鉴于关键原材料对于面向未来的数字经济、碳中和等领域的基础性作用，我们对于各种形式的脱钩问题与风险要有充分认识和准备，并始终作为企业跨国经营、国家产业策略中考量的重大问题。
风浪越大，鱼越贵。能紧紧把握产业脉搏与构建全球共赢的国度与企业，才将是下一个时代真正的弄潮儿。
参考文献
1. 《加拿大在关键矿产（锂矿）竞争中对中国关上大门》，参见长江有色金属网，2022年11月17日。
2.《为摆脱对中国钨稀土等矿产依赖，美英等七国组矿业联盟 》，参见搜狐网， 2022年12月23日。
3.《美媒：关键矿产供应链，加拿大想“取代”中国》，参见人民日报海外网，2023年3月16日。
4. 《美日签关键矿物协议，扯上中国》，参见环球网，2023年3 月29日。
5.《欧洲对关键原材料的依赖性：对战略产业的竞争力和独立性的影响》，参见意大利国际关系研究院，2018年8月3日。
6.《欧盟披露关键原材料法案，旨在降低对华依赖性》，参见Euractiv网站，2023年3月16日。
7.《98%稀土、93%镁、97%锂，都来自中国！欧盟发布关键原材料法案，材料独立梦靠谱吗？》，参见制造界，2023年3月30日。
8.《内部市场、工业、企业家精神与中小企业——关键原材料》，参见欧盟委员会官网。
9.《欧盟理事会主席米歇尔指出欧洲不能盲目地、系统性地追随美国》，参见Politico网站，2023年4月11日。
10.《德国对原材料的依赖性有多大——对生产关键技术的进口品进行分析》，参见伊福经济研究所旗下经济智囊平台EconPol Europe，2022年7月份期刊。
11. 《欧盟对中国的依赖性——对相关观点与事实的审视》，参见德国墨卡托智库等， 2022年4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汤拯（北京帕特纳斯管理咨询公司创始人，兼任贸促会中国国际商会理事等，微信公众号为“中欧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