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ID:sdrenwu),作者:卢龙恩,编辑:杜鹃,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17年,徐如栩一头扎进名叫考研的海,在海水里扑腾到现在。手里的浮板已经锈迹斑斑,什么时候才能游到对岸呢?她没有答案。


六年里,朋友们陆续成家立业,而她没上岸、没工作。掉队的焦虑,又增加了研究生学历的必要性,成为维系自我价值的救命稻草。


“要么学历好,要么工作好,总得占一头吧?” 她不想比别人矮一截。


一次次落榜有个人原因。她承认,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决定从化学专业跨考到会计,低估了考试难度。在职备考期间,有时也会因为工作疲惫,拖延复习进度,浪费几个小时在社交软件上。


不可否认的是,考研竞争日趋激烈。“中国教育在线”《全国研究生招生调查报告》显示,从2011年至2021年,十年间,硕士研究生报考人数从150万增加至377万,而招生规模仅从50万增加至105.07万,上岸率从33.33%跌至27.87%。


落榜从来都不是小概率事件,甚至越来越常态化。


只有考研才能证明人的价值吗?徐如栩清楚地知道自己被社会评价体系困住了,但无法挣脱。这让她联想到了范进中举的故事:穷秀才范进多次考试未中,靠着同学及乡邻资助才勉强过活。某天他突然得知自己中了第七名举人,喜极而疯,被常年嘲讽他如“卖不出去的猪”的屠夫岳父打嘴巴后才清醒过来,岳父也开始对范进一呼百诺。


她认为这个故事的戏剧性,一半在范进,一半在岳父前后的态度变化,从满口嫌弃到前倨后恭。她自嘲在父母眼里,自己也是“卖不出去的猪”。


这不仅仅是一个考研故事,其中关乎个人与社会评价体系的错位,关乎人应当如何接受生命中的事与愿违。


以下是她的自述。


1. “我的生命被丢进炉子里烧掉了”


我大学本科读的是化学,经常要做实验,每周做三个,每个实验至少做三个小时。


大二的时候,我帮师姐还原一个实验,需要把猪皮的蛋白质去掉,留下碳纤维,再用马氏炉烤出一层材料,涂在薄片上,做成正负电极。


通电后,每5分钟、10分钟、15分钟、半个小时取一次样,记录氧气产量。如果产量不达标,或者不满足预期的曲线趋势,就得分析原因重新做。


那个学期除了上课时间外,我基本都呆在实验室,暑假也留校,但是最后实验竟然没成功。就像做菜一样,明明自己是按着食谱来的,但成品就是不一样,也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


我感觉自己的生命也被切成一块块的,丢进炉子里烧掉了。走在实验楼里,我时常会觉得恍惚,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别人都回家了,为什么我要留下来自找苦吃?


这还只是还原已有的实验,如果读研究生的话,要做的是创新实验,难度更高。我偶尔会在新闻里看到,有些研究生因为做不出来成果,压力太大,就跳楼了。


徐如栩的实验室 /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刚好当时宿舍楼后面有个成人教育学院,开了会计师培训班,我也报了名。讲授《会计基础》的老师是个很有魅力的老头,上课特别从容,拿着一个保温杯就来了。每次近3个小时的课程,他不用看书,脱口成章,板书也写得特别好。那种从容学习的氛围,是我之前做实验很难体验到的,我自然也愿意多下功夫。毕业前,我拿到了初级会计证。


另外,我还看过一本关于审计的书,作者讲述了自己在行业里的见闻和感想,包括怎么克服困难、升职加薪等等。虽然现在回头看是自吹自擂,行业形势也发生了变化,但当时我确实被吸引了。


我想着,既然实验做得不顺手,要不换个专业吧,于是决定跨考会计。


化学和会计其实是相反的学科。做化学实验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会计的话,按着流程走就行,每一步都是确定的。我比较喜欢确定性的事物。生活中我也不喜欢生日惊喜,不喜欢去新的餐厅、尝试新的口味,因为特别容易踩雷。


之前跟朋友出去玩,她们问我吃不吃寿喜烧,我没吃过就想试试。等到菜端上来,才发现里面有番茄和海鲜。我不吃番茄,对海鲜也过敏。但又不想扫别人的兴,硬着头皮吃,后来就拉肚子。


2. “所有人都是研究生,就我不是”


我之前的升学经历还蛮顺利的,顺利地考上了全市第二的高中,顺利地过了高考一本线。虽然没有去特别好的学校,但也没经历过什么波折,算是普通人的胜利吧。对我来说,读研究生也应该是顺其自然的事……谁能想到会考六次呢?


前两次考研,我信心满满,脱产备考会计学硕,结果分别考了310、315分,而目标学校的分数线是390分(总分500)。跨考比我想象中还要难,特别是数学,一直都是我的弱项。从高三下学期开始,我的数学就只能考80多分,最多也不超过100分。


爸妈觉得考不上就算了,还不如去上班,但是越考不上,我就越想证明自己。总想着是不是去年准备不足,要是今年数学和逻辑多考几分,英语再准备得好一点,说不定就上岸了。


当时我们班考研的人很多,50个人有39人考研,大概有30人都考上了,还有不少去了中科院。家族里的同辈也大都是研究生。感觉全世界所有人都是研究生,就我不是。我不想比别人矮一截。


焦虑时,徐如栩会买临期食品来吃,也因此脸上长了痘痘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为了尽快上岸,从第三次考研开始,我改考了专硕,考试科目只有两门,难度低一些,学制也只有两年。因为爸妈不再支持我脱产考研,我就找了份出纳的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复习,考试前再请一两周的假。


工作做得很痛苦,2000块钱一个月,忙得团团转。只要是老板决定要做的事情,为了推进度,他会省略很多文书内容,打法律的擦边球。但是等纪委、税务局的人要来检查的时候,我就得去补这些文书,真的很考验人的心态。


到备考后期,我纯粹是想逃避工作。我求妈妈让我辞职,她怎么都不肯,担心要是考不上怎么办?后来我确实没考上,还越考越差,210、213、197(总分300)。分数太低了,刻骨铭心。


期间还遭到了朋友的“背叛”。朋友一直说要去Q校读研,直到录取结果出来后,我才在名单上看到她跟我报的是同一所学校D。


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理解,为什么要骗我呢?她是把我当作竞争对手吗?亏我复试的时候,还跟她共享过复习资料。


本来2020年底,是我们成为朋友的第十年,我想着攒钱给她买个礼物。这件事发生之后,她没有主动解释,我也不想问,就绝交了。


当时我真的有点想死,但是你知道吗?当这个念头出现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把房间里的飘窗关上,我怕自己真的跳下去。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所有的点都复习到位了,考试真题也重复过很多次,答案我都要背下来了。随便抽一份往年真题,让我写解析,我都写得出来。可是一到考场上,试题稍微一变动,我就做不出来了。


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总觉得自己能上岸,但是偏偏就上不了,很折磨人,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翻车。


徐如栩有应激性肠炎,考试前常常拉肚子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读书时,我比班里同学小一岁。他们是96年生的,我是97年,还有同学比我大两岁。所以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年龄小,还可以再拼一拼,结果怎么就拖到现在了?


3. “卖不出去的猪”


爸妈对我的态度,感觉就是养了一头猪20年,要出笼的时候,这头猪卖不出去。从第三次考研开始,每年我都会跟爸爸发生剧烈的冲突,每年都挨耳光。


2020年,他想让我考本科母校,觉得稳妥些。但我不喜欢母校的官僚主义,想去省外的学校,就挨了打。


2021年,考研成绩出来后,我没过国家线。他托朋友帮我找工作,但事情没办成,回家之后,他又打了我。


2022年,我的好朋友从军队回家探亲,几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吃完饭后,晚上九点多,我在房间里复习,我爸非要进来。我们吵了起来,他抽了我一巴掌。那时他喝酒上头了,我妈也拦不住他。


图为电视剧《小敏家》剧照<br>
图为电视剧《小敏家》剧照


这一次之后,我们有四个月没有说过话。为了缓解矛盾,我去考了教师资格证,当作考研的赎罪券,2022年7月底,拿到证了。


爸妈的价值观挺传统的,他们都是60年代末的人,觉得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除了考研外,在结婚这件事上,我和父母之间也有很大冲突。我的平辈清一色地结婚了,但我是不婚主义。


去年年末,在堂姐的婚宴上,亲戚们聊着聊着就突然说到我,“过了年就该你了,明年就要听你的好消息!”他们一说这个,我放下碗筷就跑了。


但是不结婚是有前提的,就是要有一份拿得出手的事业,让别人说不了闲话。有个姐姐是大学教授,快40岁了,也没有结婚。有个叔叔的女儿30岁了,在日本留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型的跨国企业。


而我今年26岁,一事无成,也没有钱。跟朋友见面时,她们很自然地走进了中档的餐厅,让我随便点。虽然大家都知道我没什么钱,不会让我结账,但我会觉得不好意思、很窘迫。


有时候朋友让我请喝奶茶,我反而觉得高兴。她们也很照顾我,点的都是比较便宜的奶茶,三个人加起来还不到40块。


这两年,我陆续把收藏的书籍卖掉了,有时也会去办信用卡。因为新用户前几个月都有优惠券,我用不了的,可以折价卖出去。


因为住在家里,日常生活其实开销不大,主要是份子钱给得比较多。好朋友结婚,我给了1000块;老板的女儿结婚,不得不给,又给了600块。但我以后又不结婚,钱都收不回来,朋友给我出主意,不如办个三十大寿好了(笑)


4. “人定胜天,太遥远了”


大学老师曾经问我后悔吗?按照我在化学专业的成绩,不跨考的话,能去四川大学。我确实后悔了,但没有更好的选择。


有朋友去了化工厂后,长期接触一些有毒物质、粉尘和噪音,得了一身职业病,去年还确诊了类风湿。还有朋友研究生毕业后去了国企,很多业绩都被关系户占了。应聘时说的是年薪12万,结果转正之后,每个月到手不到4000块。


做会计的话,至少工作环境好一些,薪资更高。如果要考公务员,会计专业的选择也会更多,化学专业只能考三不限的岗位。


去年9月,考完中级会计证后,我就辞职了,在家附近租了自习室。每天早上8点起床,9点到自习室,复习到晚上10点半。中途除了吃饭和休息外,都在看网课和做题。


徐如栩在看网课 /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br>
徐如栩在看网课 /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复习的话会有所侧重,正确率高的题目就快速翻篇,经常做错的题目就多花点时间研究。看到网上说某个老师出题考虑比较全面,我也买他的书来做,主攻数学的偏难题和逻辑题。


从10月下旬到12月初,我都处于那种重感冒,但又不是新冠的状态。再加上总是要测核酸,一周只有一两天不用测,核酸队伍又排得很长。我就会莫名焦虑、烦躁,随时随地想跟人大吵一架。


之前我一直死磕211、985学校,今年突然就没有那股劲了。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我改成了普通一本学校。人定胜天,对于我这种普通人来说,还是太遥远了。


我常常会想,为什么别人的人生总是看起来那么顺利呢?春节我见了一个好朋友,他大学读的是金融,毕业后在上海工作。那天吃饭的时候,他跟我吐槽,在上海300万只能买一个40平的老房子。


很明显他的困惑跟我不在一个层级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300万让我自己挣也挣不到,让我父母出也出不了。


前几次出了考场后,我飞快地对完答案就知道自己上不了岸。整个人都很疲惫,躺在床上完全不想动,不想再看到考研相关的消息。但这次初试结束后,我感觉还行,续租了自习室,准备复试。


图为电视剧《请回答1988》剧照<br>
图为电视剧《请回答1988》剧照


我已经存了大概两三万,可以支付研究生第一年的学费。生活费的话,可能要申请助学贷款。这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希望能如愿以偿吧。


尾声


采访徐如栩时,她留着齐肩短发,或许是长期备考的缘故,整个人还保留着学生气息。后来我才偶然得知,她曾经留了两年多的长发,凑够至少30cm后,剪下来捐给了化疗的女性。


她或许也从中得到了价值感,但对她来说,这是内在的东西,远不如研究生学历的光环大。


3月末,我随口询问了她复试情况,她回复说“快疯了,非常惨”。我本想进一步了解情况,但之后的几天,她没再回复我的消息。


4月初,她发了一条朋友圈:我大概真的被困在这里,翻不过去这一页了。我猜测或许她没能如愿上岸。


我不太会安慰人,但想了想还是编辑了一段文字,分享自己业绩第一却被裁员,成了无业游民的经历。我想告诉她,我能理解她深陷困局的迷茫和痛苦。


4个小时后,她回复说“抱歉,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祝你我都有光明的未来。”


(文中徐如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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