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子,原文标题:《城市化不是“历史的终结”》,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一、“温陆之争”
近期在讨论乡村振兴的不少场合,都听到一个答案——“城市化”。逻辑大同小异,那就是只有加快发展城市化,将农村人口吸引到城市,才能解决乡村振兴的根本问题。
这个逻辑的代表,是陆铭教授的《大国大城》。该书的一大底层逻辑是“集中”,主张用“集中”解决中国的发展和平衡问题。比如,社会发展向大城市集中,资源向大港口450公里范围集中;随之,人口自由流动,“人往高处走”,中西部、农村人口向东部沿海、向大城市集中;随着人口流动,落后地区、乡村人口越少,人均GDP就越高,而发达地区的人均GDP下降,就可以实现地区平衡发展乃至共同富裕。
陆铭教授的观点,对普及城市化发展常识很重要,也是当前知识精英群体的主流思想。尤其很多知识分子喜欢拿来与温铁军教授的“三农保护”观点比较(两位教授本身并没有争论)。
本质上,陆铭教授的基点在城市,更强调“城市发展的需求”,温铁军教授的立场在三农,更强调“三农保护的重要性”;一个讲经济常识,效率、集中,一个更偏社会学,讲公平、多元……大致来说,两者出发点不同,学科不同,舆论环境更不同,被直接拿来比较,乃至互相指责、搞“左右之争”,并不合理。
虽然容易被两边骂,但我还是要说一句,陆铭教授和温铁军教授的观点,大致是“乡村振兴”、社会发展大课题的两极。他们各有对的地方,也各有失偏颇,我选择“允执厥中”。
温教授的观点,基于社会稳步发展和农民保护、“去精英化”的态度,具有浓浓的平民主义精神。但如笔者在《墨子与共产主义》一文中的论述,平民主义虽是中国文化的底色,但有其鲜明局限性,发展到一定程度,容易走向理想主义和自我封闭,乃至民粹、“革命”,因而需要更开放,更面向解决实际问题一些;
陆铭教授的观点,基于经济常识、经济发展,高屋建瓴,代表着精英主义式现代理性价值观。如笔者在《孔子与精英主义》一文的论述,社会发展确实要靠精英引领,但精英本从民众中来,万不可脱离民众这个基石。而应该多贴近民生民众、社会实际,多搞点现实研究、融合改良,并最终实现更高层次的社会价值创新,而不是只见“经济”这一种价值。
二、“大国大城”并非真理
以上对温、陆两位教授的简要“归纳”,前者或不必细说,站在理性经济学、经济常识的角度批评温教授的文章是舆论主流。但站在社会学、现实发展角度,对后者“精英主义式理性价值观”的评述,大概率会被很多拥趸反对:大国大城、城市化是常识,是理性的逻辑,你凭什么说有问题?
一一论述要很长篇幅,有机会再详细探讨。在此简要说两点:
《不是只有经济常识是常识》,社会常识、文化常识、政治常识……也是常识。
譬如,现实中,中国农民尤其是中老年农民并没有如《大国大城》倡导的那样“集中进城”,相反,很多农民在城市打工,想的还是赚钱回家盖房、买车、过小日子。为什么?
你去问问城市的高房价答不答应?不堪重负的社保答不答应?而高房价、城市负担过重,正是“集中”的必然结果,这也是常识。
你一边呼吁农民工进城,提供廉价劳动力、支撑房价和城市繁荣,又一边埋怨劳(农)动(民)力(工)工资“过快”上涨拖累了中国工业、经济发展的竞争力,提倡保护房价,反对给他们涨工资、交社保,反对给他们同等医疗、教育权利,最后还对他们返乡不可思议,就容易陷入精英主义式双标思维。
另一面,城市不易,而乡村经过多年振兴,生活条件(硬件)好了很多,两相对照,返乡、回流便再正常不过。更何况,几千年来,中国农民“安土重迁”,老家有他们的亲友、邻里、归属感、安全感,乡愁是中国文化的根,这些都是文化常识。
不能只谈“集中”的收益,不谈成本。
有收益就有成本,这也是经济学常识。“集中”也是,有巨大收益,但也有很多成本。
“振兴乡村的根本在城市化”“城市化本质就是农民工进城”,都是“集中”思维的体现。但你不能只要集中的收益,不管集中的成本。现实中,农民工在自己有价值的时候去城市打工,在缺乏价值的时候返乡“安居+半乐业”,贡献价值而不拖累城市,就是最好的经济结果。如果你说的城市化,是要把他们强留在城市安家、生活,问题就来了:
年轻大学生还可以透支“六个钱袋”买房,中老年农民工还能透支谁?
买不起房,城市不欢迎,还要硬留在城市,很可能导致贫民窟的出现,而贫民窟的扩大,必然导致城市治安、教育医疗挤兑和众多管理问题,最终成本还得由全体市民承担。
三、城市化不是“历史的终结”
当然,我国当前城市化率还不足,依然要继续推进,但这并不代表城市化就是唯一的社会发展路径,其他“化”就必须为城市化让路:
譬如,逆城市化是已经被西方城市发展证明过的趋势。我们能否思考得更长远一点,现在就为将来的适度“分散”做点准备?
城镇化,曾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城乡发展的主流。进入21世纪后逐渐让位于城市化、房地产化,小城市、小城镇一度衰落,它们作为“乡头城尾”,衔接城乡、促进社会流动的功能弱化,加剧乡村衰败,拉大城乡差距,阻碍内需和内循环流动。为此,2022年国家提出县域城镇化,就是对唯城市化的修复;
集中带来收益,也蕴含风险。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没有战争的年份,不足人类历史的10%。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经济理论如此,社会发展、城市布局也应如此;
如何破解城市内卷、中产躺平的社会趋势?显然,光谈集中还会加重。当下很多社会积弊,也正是过去几十年一味强调“集中”所致。有聚有散、促进流动才是健康的循环,所以解决乡村振兴、中国发展问题,应当“城市化+县域城镇化+乡村振兴”同步推进,绝不能只靠城市化一条腿走路。
四、城市化与乡村化
从经济学的角度,社会生产力和发展水平,才是城市化的基础。我们要看到,差不多的经济发展水平、差不多的国土面积,美国、欧盟都只有3亿~4亿人,自然可以把80%~90%的人接到城市过“好日子”。但中国同等的经济体量和国土面积(欧盟面积要小一半),要承载逾14亿人的“美好生活”,即使把相当于美、欧人口的2倍接到城市过“好日子”,也还剩下几亿人进不了城。
第一,2022年中国人口14.12亿,65%的常住人口城镇化率,对应的人口为9.21亿,已经很卷,再不顾国情地一味“集中”,更要卷不动;
第二,2021年,中国户籍人口城镇化率为46.7%,显然,这个数字更代表城市(镇)的实际承受力(户籍往往与房产、社保、教育、医疗等权利相通),与常住人口城镇化率相差近20个点,约2.8亿人。未来的很多年内,把这20个点的目标补齐,让他们从“在城市打工”到“在城市安家落户”,就是现实的城市化努力方向;
第三,按照预测,即便十年后达到70%的发达国家标准,那就是有10亿城镇居民,那也还有4亿人进不了城镇。4亿人,已经是欧盟、美国的几乎全部人口了,这个数字依然巨大,他们的出路和需求,必须要被看到!放任不管,最终的成本还会转移给全社会。
可见,一味强调集中、大国大城式发展,并不符合发展现实,也必将造成过大的“集中”成本。
再从实操来看,“解决乡村问题的根本在城市”,过于简单化、理论化。城市发展的模式其实并不复杂,以前大体是工业化、“规模化-人口聚集-房地产-土地财政”,今天则是“升级”,将“工业化”换成“科技+资本”,将“人口”换成“人才”。
几十年乡村建设已经表明,套用上述“规模化、产业化、标准化之类的城市化路径”去做乡村振兴,都将陷入困境。因此也有人提出,干脆不管乡村,“专心”搞好城市,乡村自然就会好,历史也表明,这是一厢情愿。
相反,乡建圈有一句话,“乡村的事,还是应该放在乡村讨论”。中国的乡村太多元,你用上述城市化一种标准不可能框得住,但并不代表各种乡建者们没有办法。“坐在办公室里都是问题,去到一线都是办法”,站在旁观的立场理论化地指导,不如去到乡村,在三农的场景里分散找答案。
除了“城市化”这条路径,人类的发展,社会的进化,是否还存在“乡村化”这条路径?
第一个答案,正在于西方历史经验。
1967年,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孟德拉斯出版了《农民的终结》一书,作为法国历经10个世纪之久的农业文明的一份“死亡证明”。然而,该书1984年再版时,作者却吃惊地发现,“我们的社会对农民和乡村的态度突然地转变了:曾经成为过时的遗迹的农民,在年轻人眼里成了智慧和学问的典范。生活在农村(或小城市)成了3/4的法国人的期望”。
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想回乡而不得,因为城市穷人已回不了乡,“回乡”已成为富人的特权。而中国相对贫穷的农民,依然可以在家乡丰衣足食、颐养天年。
连西方人的心中,也并非只有“城市”这一个“梦想”。何况中国人。
第二个答案在于,价值。
西方现代理性主义思想,善于“事实理性”而短于“价值理性”。前者很简单,你在城市月薪10000元,肯定比在乡下5000元要多,这是“事实理性”。但数字就是全部吗?未必。相反,可能你在乡村赚5000元,更符合“价值理性”。
譬如,城市10000元可能还不够花,你在乡村5000元就可以过得很潇洒,还能存点钱;你在城市996,身心疲惫,而在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逸结合,生活更健康;你在城市承受城市病、紧张的生活节奏,你在乡下住自己的院子、吃自己种的菜,没有房贷/租困扰,不用担心食品安全,拥有更高的幸福指数……究竟哪个更值得?各人有自己的“价值理性”判断。
现代经济思想最大的短板,正在于“事实理性”这种价值观过于发达,且唯一化,而丰富的“价值理性”被压制,导致人、生活被物化,陷入困惑。
乡村有没有价值?站在市场价值的“一元价值论”角度,确实缺乏价值,但这并不代表它没有价值。城市强于市场价值,而乡村强于生活价值、文化价值,两者只是价值评判标准不同,本无绝对的高下之分。正因为现代社会对市场价值的一元化单向推崇,才造成了乡村价值的黯淡。
乡村跟随城市谈市场价值(当然也要谈),注定了只能是城市价值的附庸,永远无法对等交易。双方要价值对等,乡村就要谈自身擅长的生活价值和文化价值。
所以,当下乡村困境,不过是一定时期内,自身价值被压制的结果。但它的价值并不会消失,迟早会迎来价值修复、回归的时代。
第三个答案,在于社会发展的本质。
前几日,乡建人陈长春在朋友圈里有一句话,“时代在给欠发达地区发糖,迟疑的孩子就会错过”。时代快速变幻,当前城市内卷,只要思维调整过来,广袤乡村,反而大有可为。
社会发展的本质,人类的需求,不在理论化的“XX化”,而在“安居乐业”。“安居乐业”,说的无非是“产业+生活”。生活要过得好,当然不能脱离产业基础;而发展产业,最终还是为了生活。
城市化过度集中,产业兴旺,经济繁荣,未必就生活舒适,而乡村、小城镇打好宜居、舒适这张牌,未必就发展不了产业。
小有小的好处,小地方未必非得学大城市搞大产业,这不符合经济规律。相反,只要找到、发挥出比较优势,培育出可以支撑居民舒适生活的小产业,也可以安居乐业,也可以是高度的社会文明。
城市化虽好,集中虽然高效,但它并非万能,并非没有成本,并非没有其他“XX化”出路,更非“历史的终结”。我们的思想和实践,应该更开阔,而不是更狭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