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虎嗅商业消费组
作者|昭晰
编辑|苗正卿
题图|袁奇奇提供
“她要我做28套衣服。”那是一位知名欧美歌手。袁奇奇盘着一条腿,黑色亚麻阔腿裤,黑袜子,高底儿黑拖鞋,把烟按灭进冰美式的杯子里,低头读着手机上的邮件,“(4月)7号之前。”
关注到袁奇奇,是因为他的高定登上了碧昂斯的专辑封面。那是一件以彝族大垫肩为灵感的礼服,肩宽三米,火红醇厚的婚纱缎,烫了6万多颗水晶。这件衣服被借走六个多月,杳无音讯,再次出现在袁奇奇眼前时,就是碧昂斯昂扬的呈现,像一场盛大的意外之喜。
这位2001年出生的服装设计师没有接受过任何系统性时装教育,高中毕业后遇上疫情,没能去设计学院读书。梦想是当时尚编辑的他开始给时尚杂志当摄影师,因为咖位小,借不到自己想要的衣服,他走上了自己设计衣服的道路,成立了品牌不二朗玛(BUERLANGMA)。
“好像确实很顺。”品牌成立三年,已经声量不凡。频繁被明星穿上身之外,2023年,他在伦敦时装周举办了自己的大秀,登上ELLE、卫报、DAZED头版。
袁奇奇是吉林人,高且壮,穿得宽松。一模一样的黑色阔腿裤,他有十几条,走起路来像一阵有触角的风。他年轻,设计前卫,思维跳脱,一天能发六七条朋友圈,朋友圈里锣鼓喧天。见他之前,我特意提起精神,准备应对一个能量极强的聒噪天才少年。
却很静。缓缓吐露着大段思考,通透得像一位没经历过太多苦难,但却见了很多苦难的老人。朋友都说,在他身边会人会感到平静。我甚至觉得他有些佛缘。问起,他确实从小随母亲信佛,不觉得自己有多虔诚,但飞机颠簸时,心里会念起佛经。
沉静和他很累也有关。第一天见面时,他刚从伦敦回国,在上海连轴转了两天,坐早上7点的飞机回北京,下飞机就来到工作室,已经三天没睡过整觉了。他的合伙人Crystal告诉我,袁奇奇是个工作狂,每天必须去工作室。
袁奇奇喜欢大廓形。他被业内记住的作品也往往是大廓形,四肢隐藏在建筑感的图块下,却仍爆发出了属于人体力量的美。
这是一个中国00后如何打入欧美时尚圈的故事,一个不出身于传统服装设计教育的另类男孩的故事,一个年轻人想要在当今时代张牙舞爪的故事。
Villain 反派
距离伦敦的秀只有4天,还有13套衣服卡在海关出不来。袁奇奇一天打了上百个电话,联系了十几个人去沟通清关,都无果。于是他决定,现做。
三天时间,他带着团队和志愿者做了7套look:买面料,借缝纫机,家用缝纫机针率是工业缝纫机的1/3,效率只能达到1/2;闯入伦敦中央圣马丁学院做;甚至走秀当天在秀场还做了一套,直到模特上场前一秒,还在身上修改,直到把她送上T台。
其中一件白裙子,写着“FK UPS(美国联合包裹运送服务公司),裙子没送到。”这件衣服上了wws的主页。
其中的反叛和呐喊和秀的主题Villain(反派)不谋而合。这场秀上,有撒旦的犄角,死神的面纱,带血的纱布,黑暗的蛛网……国内外都有声音批评这场秀过于黑暗,爱的人赞不绝口,不爱的人成了另一个极端。
袁奇奇想成为反派,他认为这是人对抗“当下”的武器。三年疫情使人压抑,疫情过后,人们又陷入了新的痛苦。
“在当下的大环境里,每个人都在思考当下,但这并非一种幸福的活在此处的当下,而是那种不断超越自己,不断超越别人,不断超越社会,要非常紧迫的当下感。”说这话时,袁奇奇盘着一条腿,因为身高的原因,微微俯视着我,仿佛一尊祥和的佛像,“好像如果不抓住当下,你的过去、未来就什么都不是了。它并非真的要你去享受,而是用当下绑架你,我觉得要靠反派去打破这个生活的阴谋。”
在秀场,袁奇奇不提自己的设计哲学。他是个social大师,熟谙西方社交的精髓。有杂志编辑进秀场后台打招呼,他不像一些腼腆的年轻设计师那样小心翼翼地介绍自己的作品,而是送上大声又戏剧化的称赞,夸穿搭夸作品夸眼光,和他们打成一片。
欧美媒体很少发亚裔设计师的作品。伦敦时装周有上百场秀,编辑、KOL们在现场一视同仁地拍了照片和视频,但回去之后很少选择发布亚裔设计师的作品。“我们自己也更喜欢支持亚裔模特,大家都会相对包庇自己的种族,这很正常。”因此,他极其入世地融入对方的圈子,把握住机会。
“在国内,独立设计师的境遇跟以前比是很好的了。”从业二十多年的Christopher Bu创始人卜柯文告诉我,“但仍并不容易。环境很热闹,每个人在里面赚取各自的流量,但真正的独立设计师做商业不易。”
因此,Crystal和袁奇奇商量出了一套率先在海外打出影响力,反哺国内的打法。他们格外注重外国社交媒体的运营。打开海外市场之后,很多欧美艺人的合作都是直接找上来的,包括碧昂斯团队。艺人们在ins发布照片后,也会tag出袁奇奇品牌的官方账号,他们对创意的尊重让传播变得简单。
廓形
躺在伦敦的酒店床上,灵感突然像彗星一样袭来——一条很简单的黑色裙子,有着巨大的弧形翅膀。
直到忙完时装周,回国,一直到我们对话那天,袁奇奇都没有急着把设计图画下来。“如果灵感足够强烈,就不需要用外力去记住;如果不足够强烈,就没必要去记住。”
足够强烈,这也是袁奇奇对自己设计的要求。2020年,设计第一个系列时,他做了一些相对保守的风衣、西服,但那对国内时尚圈来说已经显得有棱角,第一季就有明星来借衣服。2021年底,他做了自己的第一个高定系列,30套都特别夸张,“一下找到了自己的风格”。从那个时候起,杂志给的封面拍摄越来越多,来合作的国内外艺人也越来越多。
如果说郭培的标志是大裙子,袁奇奇的就是大廓形:“廓形是一个必须要大才能被看见的东西,要具备一定量的体积,如果是在手腕上做一个小廓形,没有意义。”
他带我走上工作室二楼,工匠们在制作华晨宇演唱会要用的一对翅膀。一打眼,他说,不够大。他本来就高,手臂往人形模特斜上方一举:“要到这儿。”没有数字,没有量尺,一种直觉性的笃定。
工匠们对他的瞬时判断有一种无条件的信赖。他们年过四十,孩子都上小学了,但都喊这个22岁的男孩“老大”。
最开始做设计的时候,袁奇奇的主题是人体线条外扩。他发现,即使一件衣服不露胸不露屁股,看起来像一个球,也依然可以有女人味、人体的美。后来,他逐渐放弃了所有性别视角,着重更艺术化的表达,比如说对某个主题、某个角色的影射。
疫情期间,工厂停摆,袁奇奇的工作中断。他天天在家打游戏《赛伯朋克2077》,看动画《吞噬星空》,反复咀嚼电影《银翼杀手2049》。后来,电影《沙丘》上映,美学上传统与未来的结合给了他重重的感受。
以太空为灵感,他设计出了后来被刘嘉玲穿上杂志封面的装置。工匠受困的前提下,怎么迅速、保质保量地完成装置制作呢?3D打印。他花两个月时间自学建模,并将打印面积扩大到大型装置的程度。
它最终呈现出一种曼妙的复古未来主义:既像六十年代科幻电影里的古早飞船,又像未来战士的机械骨骼。
袁奇奇的设计在版型上一直没有做太大的突破,甚至有些传统,但他在廓形上做出的思考与尝试,始终先锋。当大家开始慢慢大规模进军3D打印时,他已经在尝试下一种引领行业的材料了——青铜。
他想成为海盗爷。“他是唯一一位还能适应当下的时装大师。其他很多大师已经停留在旧日的辉煌里。”
太快了。
第二次见面时,我再次问起那条伦敦酒店里灵感降临的裙子,正聊着,他突然拿出ipad:“就是现在。”他调出不同的软件,电子笔上下翻飞着,很难说像一名熟知电子器件的工程师、一位熟谙丝线的丝绸工匠还是一位自信的素描家。
十三分钟内,袁奇奇画出了一件高定。
类似的事时有发生。一次,Crystal和袁奇奇在海外见合作方,袁奇奇当场拿出ipad画了几件衣服,惊得合作方大呼小叫,喊出了不少表达语气的英文脏话。
袁奇奇画图快,做衣服也很快。经常有临近最后期限的合作方找到他,一下要十几套衣服。最近,一档大火综艺也找到他,让他一次性为舞台准备几十套衣服。究其原因,袁奇奇说,因为自己实诚,不为了凸显品牌的尊贵而延长工期。
画图和做衣服的“快”仿佛一种隐喻,不二朗玛的品牌进展也很快,3年走完了一个品牌6~8年的历程。
袁奇奇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服装设计教育,很难和版师、工匠沟通,“对方问省道留多少,机器开多少转,我都不清楚。”这样也有好处,就是不会被限制住,创意到来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好不好做,而是好不好看。
因此,最初做品牌的时候,他并不受业内待见,有前辈说过他绝对不会成功,因为他进入行业的方式、做衣服的方式完全不符合常规的成功路径。
在国内,能够获得商业成功的风格就那么几种,大家的设计看着都差不多。和很多设计师聊天,他们考虑的往往不是设计如何别出心裁,而是哪些元素、流行色的搭配在下一季会更好卖。
“好像大家在大学里把创意这件事做完了,毕业之后,就没有人再拿创意出来说事了。”高中毕业后,因为疫情没有进入设计院校学习的袁奇奇不无惋惜地说。
入行时,他是杂志摄影师。摄影对他来说是一件很直给的事:“时装要定主题、选面料、作准备,不只是单个作品,从创作到落地,是一个很长的过程。而摄影,光打下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布景布了一棵树,拍出来绝不会是一只兔子。照片专不专业,一秒钟就能看出来,所以适合入行。”
没有名气的摄影师借不到大牌的衣服,他在拍摄时,又经常有天花乱坠的想法涌现出来,苦于无法实现。于是,他画了几套衣服,找老家裁缝做了出来,开启了服装设计的道路。
没想到,品牌创始后,一路疾速向前,“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品牌创立三年来,袁奇奇每个月都要做二十多套衣服,不仅要保证新系列的季节性发布,还要跟时装周、接定制,加上疫情带来的不确定性,他身心俱疲。他开始重新思考这个职业能不能给自己带来幸福:“所以我今年一定要退休。”
年中,他将对外发布决定:不二朗玛将不再跟任何时装周或季节性发布。之后,他每个月会做两套自己真正想做的衣服,并开始探索其他创意领域。
圆球
袁奇奇的工作室里有一盏画着竹子的巨大金色屏风,堆叠在一起的高两米的油画画幅,打满补丁的花沙发,一只不亲人的小猫,还有一架旧钢琴,琴谱翻开在《致青春》。
青春。他有一种超出年龄的克制,聊起默片时代的电影,他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直到写这篇稿件我才意识到,他出生的年份,已经是《哈利波特》《汉尼拔》和《穆赫兰道》的时代了。
去年年底,他经历了严重的抑郁,来自于他恍若隐身的童年与青春。“在我这个年龄,应该敢爱敢恨,应该很自由,应该在生气的时候,就给自己惹一身脾气。”袁奇奇坐在我对面,隔着几盘烤肉,疲惫的双眼里现出一丝闪光,“如果错过这个年龄,我会越来越冷静,越来越佛系,越来越圆滑。”
他不想成为一个圆球。圆球,没有摩擦力,只能没有方向地来回乱滚、随波逐流。
后来,他发现作品能替他做出很多自我表达。那些锋芒、能量、张牙舞爪,从他的设计里生长出来,无需掩盖。这暂时缓解了他的焦虑。
我回想起一张他自己穿Buerlangma的照片,像一具镂空的蝴蝶骨架,凶蛮张扬却又边角柔滑浪漫。他身处巨大的骨架中,紧紧裹着一身黑色紧身衣,充满防备,又振翅要飞。
总之,不会是一个圆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