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姜建强,原文标题:《出生人口跌破80万,对日本意味着什么?》,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最近日本社会最大的头条,恐怕就是出生人口数跌破80万的新闻。日本国立社会保障·人口问题研究所认为,这个原本该在2033年出现的数字,提早了11年。
具体而言,2022年日本出生数为79万9728人,若除去在日外国人的生育数,纯日本人的生育数是77万人。这是日本自1899年开始统计人口出生数以来,首次跌破80万大关。40年前的1982年,日本出生数是151万5000人,40年后减半。战后日本有两次出生潮:一个是在1947年,这一年出生了270万人;一个是在1973年,这一年出生了210万人。这为日本带来人口红利,也为日本经济腾飞奠定基础。
之后,富裕的日本出生数直线下降:1975年破200万、1984年破150万、2016年跌破100万、2018年跌破90万、2022年破80万。去年日本死亡数是158万2033人。死亡数减去出生数,人口自然减少了78万2305人。
其实日本因少子化带来日本社会剧变,早在2017年就有学者河合雅司敲响警钟。他出版《未来年表》畅销书(讲谈社),列出数据警示日本人:2026年痴呆症患者将达700万人规模;2027年日本全国输血用血液严重不足;2030年百货店、银行和养老院将从地方消失;2033年每3户有1户是空巢;2039年火葬场严重不足;2040年地方自治体将半数消亡;2042年日本进入超老年化高峰。尽管如此,这次日本跌破80万出生数的新闻,还是大大震动了日本各方。
面对少子化的困局,日本有各种议论。
一种议论说2021年生育的女性90%以上都在25~39岁之间。这个年龄段的女性,在25年后将减少25%。“少母化”的加剧才是少子化的结果。不过“母亲不在”(少母化)是构造问题而不是政策问题。日本进入了“危险水域”,而且几乎没有解决之策。
一种议论说少子化对策的失败本质,最大的原因是未婚化。未婚女性与父母同居率非常高(达80%)。自己收入低,用照顾老人获得些收入以保持体面的生活水准。这就导致低收入男人根本没有女人要(如家族社会学家山田昌弘持有该说)。
一种议论说,现在日本实施的儿童补贴,年收超1200万日元的家庭被排除之外。这个做法必须修正。年收1200万日元,扣除所得税和社会保险金等各种税金,到手也只有800万日元。如果是两孩家庭,住在物价居高不下的市中心,生活并非富裕充足(如自民党女性局长松川类持有该说)。但如果废除这个所得限制规定,日本每年就要从国库里拿出1500亿日元。这个财源哪里来?
还有一种议论认为,政治家们总是认为年轻人不结婚不生育是经济问题,其实这是最大的认识误区。增加人口,逆转少子化,除了移民别无他法(如芝浦工业大学原田曜平教授持有该说)。这就与近日日本一个关于“育子的Z世代意识调查”相符。
在这个调查中,“Z世代”(指10多岁至20多岁年轻人)人群中将来不想生育的占46%。而且不想生育的原因在金钱面以外的人也超过了40%。如“没有养育孩子的自信”、“不喜欢孩子”、“变得没有自由”等都成了不想生育的主要理由。街头对“Z族”的采访,回答说“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会耗费自己的时间,这是最为讨厌的”也占据多数。
日本生出数跌破80万,为什么会使日本人发愁焦虑呢?这使我们想起当年柏拉图提出的千古之问:成问题的究竟是人口,还是人口消耗的资源?英国人32岁的马尔萨斯在1798年出版《人口学原理》。他的人口论讲一个基本事实,人需要吃饭才能活下去,人又喜欢做爱以繁衍后代。食物按算术级数增加,人口按几何级数增加。
所以他的一个逻辑结论是人口爆炸是地球的灾难。这也就是说有人会在饥饿中死去。马尔萨斯发表带有朴素唯物史观色彩的人口论时,地球上只有8亿人。200年后,即在1970年代,世界人口超过了40亿。这在当时引发了世界性的骚动。人们普遍担心的一个问题是粮食短缺没有饭吃,会饿死人。2022年世界人口超80亿。不到半个世纪,世界人口翻了一番。
但我们现在不但有饭吃,还可以挑肥拣瘦。食物很充分,但人口却减少了。马尔萨斯担心的人口增加会饿死人的悲剧并没有发生。人多力量大,人口反而成了全球化的一个红利,这是马尔萨斯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不过,笔者以为马尔萨斯的逻辑还是正确的,人类需要的“生活物资”现在正被转化为食物以外的东西。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理解对这种“东西”的“饥饿”,在少子化的日本经常发生。
人口动态是经济与社会的起爆点。当然不能笼统地说人口减少就必定经济衰退,但是人口减少则必定意味着少子老龄化。少子,表明年轻一代的衰退。年轻一代的衰退也使日本失去了创新能力。新的创意、新的构想、新的东西往往是从年轻人的挑战中产生的。但当人员短缺时,公司等生产性的组织往往就不能容忍失败。当短期利润优先于新的挑战时,因循守旧就会占据上风。技术能力的下降和新想法的缺乏,对于一个资源有限的小国日本来说是致命的。
因此,人口下降的最大危害是日本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正在“老化”,并失去其挑战精神。如最近日本H3火箭发射的失败,首款喷气式客机研发的失败,能拿出出色成果的研究人员比2014年减半,受关注的论文数量比峰值减少近2成,未来有望获得诺贝尔奖的尖端人才在减少等,这些都是少子化缺乏人才、缺乏挑战的一个结果。这正如千叶商科大学教授矶山友幸在最近的一次对谈中所说:一些高尖端的研发连续遭遇失败的原因,是日本缺乏有能力的理科人才,科技立国已成幻想。这一说法就与最近的一个统计数据相符:日本高中选择理科的学生只有20%,大学阶段的理工系入学者与OECD(经合组织)的平均27%相比,日本是17%。在女性中,前者是15%、后者是7%。
更为重要的是,少子老龄化还导致社会的劣质化。这个劣质化的本质就是腐蚀现有文明,使一个国家对外魅力逐渐丧失。
如最近砍杀社会学家宫台真司的凶手,后来自杀的那位41岁的无职男,还拿着年迈父母的养老金过活,也就是说老人的养老金还要养儿子。
如最近涉及日本各地的上门盗窃案、抢劫案的大幅增加。
如2022年日本全国中小学生自杀人数达512人,创自1980年统计以来的历史新高。
如年轻人在旋转寿司面前故意使坏的恶作剧最近时有上演。
如有些咖啡店和便利店已经修正了他们的24小时营业制,几乎所有的铁路公司都将末班电车提前,并减少发车的数量,这些做法都不是对新冠疫情造成的暂时性需求下降的反应,而是面对少子化的一个调整。
如老人投票率大大高于年轻人的“银发民主主义”在日本盛行,这将彻底淹没年轻人对老年人侵占他们的资源而发出的怒吼声。
这些正如日本电视媒体人辛坊治郎所说,出生数跌破80万,这个数字等于将所有的社会系统都破坏了。确实,这绝非危言耸听。安倍曾经将少子老龄化视为“国难”,岸田首相没有这样的表述,但他也认识到这是“空前的危机”。不过执意地增加防卫费,其少子化的支援策——出产育儿等的经济援助怎么都会受到影响的。日本国家的当务之急,是组建具有反击敌对能力呢?还是扭转少子化复苏经济呢?这显然属于战略定位问题,需要战略家来作答。可惜这样的战略家在日本稀缺。
人丁兴旺曾被视为文明强盛的标志。如19世纪法国哲学家孔德就说过,人口就是一个国家的命运。不过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里说,一个城市的人口最好是5040人左右。人口多就无法满足人的贪欲,就会产生掠夺,而掠夺导致战争。这一说法与中国战国时期韩非子的思想相一致。韩非子说,一对夫妻生5个子女,5个子女又生25个孙辈,25个孙辈又会生出125个重孙辈,这样“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这个“争”当然就是战争。
人口多会爆发战争,那么人口少会带来什么呢?于是,人们总是想起新加坡,这个只有545万人的小国,人均GDP则是亚洲第一。于是,在人们的观念里多了个链接:人少与富裕/人少与幸福总量。近年反出生主义也成了一个流行思潮而被年轻人接受。
如日本在2017年就翻译出版了南非哲学家贝纳塔《宁可不曾存在过》的著作。2019年日本《现代思想》杂志刊发专辑《思考反出生主义》,又推助了一批人反出生的兴趣。日本学者松元雅和、井上彰在2019年编撰出版《人口问题的正义论》(世界思想社),从什么是最适合的人口规模、人口抑制的道德是非、生殖正义、人的移动和国境管理、代际公正等方面着手,阐述了人口问题实质是“正义问题”这一核心观点。
这就带给日本人一个思考:既然人口问题是正义问题,而正义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是功利问题,那么显然100人的幸福生活,是用10000人的边缘生活换来的。问题来了:我还有出生的必要吗?不出生岂不更幸福?所以据日经新闻报道,1976年在日本初版的齐奥朗的名著《出生的麻烦》,最近几年销售额大幅增加,去年还出了新装版。哲学家叔本华早就设问:如果人是单凭纯理性的行使来决定要不要生娃,人类还会存续吗?日本非婚生子太少,是否也与这种过于刻板的生殖理性有关?风俗场所的性行为与生殖绝对无关,开放情色产业并对其作出明确的区别与限定的国家,只有日本。
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当救生艇从一艘沉没的船上放下时,儿童、女人、男人和老人都是按其顺序上船的。为此,著有畅销书《大象的时间,老鼠的时间》而闻名的本川达雄,在其《生物学文明论》一书(新潮社,2011年)中,从生物学的角度批评地讨论了现代文明,他说生命体应该是能够生育的。然而,正是老龄化使得我们没有能力进行生殖活动。因此,即使我们不能直接生育,我们也要为下一代工作——这是最广泛意义上的生育活动,也在从中找到了老年的意义。作为一种愿望,如果我们保持不拖累下一代的态度,我们就能少些遗憾地度过我们的晚年。在本川达雄看来,日本出生率的下降,是因为“我们没有如愿以偿地重视下一代的创造。我们都是为了养育下一代而活着。这是我们作为动物的责任。”
问题在于如何才能不拖累下一代而找到老年的意义呢?作者在书中没有明说。不过,延伸至日本的弃老文化,其隐喻也就水落石出了。
最近,耶鲁大学日籍经济学助理教授成田悠辅,说出了本川达雄想说的话:“应对少子老龄化,唯一的解决办法不就是老年人集体自杀或者一起切腹自尽吗?”此言一出,即引爆争议,虽然本人事后作反省,表示不再使用这些负面含义词语,但他的极端立场和火爆话语使其在社交媒体上收获了50多万粉丝。
显然这些粉丝多是沮丧的难寻出路的日本年轻人,他们认为自己的幸福被“老人社会”剥夺了。成田悠辅的老人“切腹论”,完好地显现了功利主义中存有的悖论:功利主义是用功利主义得出了令人讨厌的真结论。这就如伏尔泰所说:世界上本没有神,但可别告诉我的仆人,免得他半夜偷偷把我宰杀了。
现在看来,即便日本政府出台更多更有力的生育政策,要抑制少子化,提升出生数,看来也是绝无可能,一切都已不可逆转。因为反出生主义和一人主义已经深入年轻人的骨髓。
那么是否就此认为日本已无路可走?不是的。日本要探讨的另一次元的问题是:即便出生数一跌再跌,社会整体富裕还能达成吗?少子化还能提升幸福总量吗?这正如著有《未来年表》的河合雅司,在最近一期的《朝日周刊》上撰文提出一个观点: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战略收缩。他认为,为了使日本不至落于贫困国,社会的整体战略缩小将不可避免。现在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即使在人口减少的情况下,也要制定和实施维持“富裕社会”的措施。
这些措施包括我们必须抛弃或已经抛弃的东西,完善我们必须保留或已经保留的东西,以充分发挥和利用日本的优势。企业将被迫从“薄利多销”转向“厚利少销”的经营方针,而地方将被要求吸引尽可能多的人到他们的商业区,以维持其人口规模。总之,未来的人还不存在,他们的存在取决于我们这些今天活着的人的行动。毫无疑问,日本已进入一个新文明的转折点。这是机会也是挑战。成功与失败,都是延续世界文明的一个有益尝试。非常值得期待。
是的,无脑海参也能过上美好生活,何况人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姜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