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远川研究所 (ID:caijingyanjiu),作者:叶子凌,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1999年10月3日一大早,一架通体灰色,还没来得及喷漆的150座客机从上海宝山的大场机场缓缓升空,飞机上只有三名乘客,当过空军一号驾驶员的美国人别林斯,波音驻北京代表处的飞行顾问罗伯特·约翰逊,还有一位中国观察员。


飞机升空后迅速爬升至1.1万米,沿着东海岸一路向北,飞到靠近山东半岛时又调头折返,原路返回大场机场。第二天,提前拟好的新闻通稿登上了各个地方日报的重要版面:中美合作MD-90飞机在沪首飞成功。


1984年,上海汽车和德国大众的合资公司落地,技术换市场的桑塔纳模式登场,这启发了在运-10项目上进展缓慢的中国航空业。航空工业部与美国麦道公司合作,引进了当时麦道的MD-82飞机产线,希望在民航业复刻桑塔纳的路径。


从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中美合作一共组装了35架MD-82/83飞机。以此为基础,1992年,航空部又与麦道签定了合作生产40架MD-90的合同,口径也从“中国组装”变成了“联合研发”。


MD-90是当时技术上相对先进的民航机型之一,中国航空工业的精锐力量悉数参与,上航、西飞、沈飞、成飞各自承担了不同的零件和装配任务。


1999年10月,MD-90在上海总装完成后,首次试飞成功,原本的国产化率目标是70%,完工时达到了90%。2000年2月24日,第二架MD-90在现场的鲜花与掌声中圆满试飞。


然而,伴随着MD-90的升空,中国国产大飞机的梦想却一头扎进谷底。


1997年,波音兼并了财务状况不佳的麦道,麦道生产线随即被关闭。随后,民航总局提出:国内MD90飞机与波音同步停产。


时值第一架MD90在上海进入总装关键时刻,中国方面已经按20架飞机的需求采购了设备和材料,正在总装的两架MD-90原本应是起航,结果成了绝唱。


2000年,第二架MD-90试飞成功的同时,数千名工程师正在附近的上海飞机制造厂里,忙着销毁和MD-90有关的一切材料。按照波音的要求,四个飞机制造厂共近5万个图号的图纸,85吨的技术资料,700万字的功能试验文件,860万字的工艺标准必须清空。


经历了运-10的跌宕,MD-82/83的蜜月,中国航空工业为之付出了无数人力物力的大飞机,顿时陷入了迷茫。

MD-90客机,图/视觉中国<br>
MD-90客机,图/视觉中国


在大飞机验证飞行之前,中国民航飞机制造的历史已经踽踽独行了接近半个世纪之久。外资工厂、院所教授、政府官员、海归精英、资本掮客等一大批人物逐一登上历史舞台。这段错综复杂的历史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阶段:


坚强萌芽(1970-1986年):运-10计划,以首长专机为目标的高成本制造,商业化意识几乎为零;


混乱年代(1978-2000年):外资企业麦道登场与中国联合研发组装,象征着技术换市场的彻底失败;


全面对决(2008-如今):C919大飞机登场,核心零件外采+自主组装模式出现,市场化路线成为阶段主导。


如果说芯片是工业和科技的皇冠,那么大飞机就是皇冠上那颗最显眼的明珠,其重要性远远超过了对GDP贡献的那一行数字。


历史的教训


上世纪90年代,航空部制定了民航飞机制造三步走战略:第一步,国外提供技术和设备,中国负责装配;第二步,中外合作,研制100座级飞机;第三步是自行设计、制造180座级飞机。


在这个宏伟蓝图之下,找到一家手握核心技术、设备,并同时渴求中国市场的合作方是最基础的一步。


彼时,曾经睥睨军用机市场的麦道,转型民用机后,也在波音和空客的夹击下有些走投无路,有意通过中国市场挽回颓势。


1984年起,双方一拍即合,快速上马了MD82/83飞机的组装合作。合作期间内,中国方面一共装配出了35架MD-82/83,双方合作一切顺利。


在此基础上,航空部与麦道又在1992年签订了合作生产40架(后改为20架)更新型号的MD-90合同。


1997年,MD-90项目全面展开。与前期中国只能进行简单组装的MD82/83项目不同的是,MD-90项目中,麦道只给图纸和原材料,零件制造到总装试飞全都由中国完成,中方需要经手的零件从2000多项猛增到40000项。


中国企业作为飞机干线主制造商、零部件制造商的系统管理能力、总装能力、工艺文件、工艺装备等等能力,也在这期间得到了充分肯定。


没想到的是,一切都按照最初计划完美实现之时,“老朋友”麦道,在这一年的元旦,给中国人送上了一份“大礼”。


1997年年初,第三次石油危机的余波,加速了亏损二十多年的麦道被波音合并。而与波音原本产品系列有冲突的MD-90项目,也被波音要求不再继续投入资源。


然而此时,中国方面已经按照5-10架的生产计划准备了对应的设备、人员和管理系统,无论是生产2架还是200架,这些成本都是固定的。而且,麦道提供的原材料和生产设备还在源源不断运抵上海。


于是,一片错愕中,国产MD-90完成了两次完美试飞。然后就被长期停放在大场机场的试飞站,无人认领。


与美国人的麦道项目流产,让航空部在1997年再次将希望寄托在了欧洲的空客身上。


当时,100座级飞机是民航飞机中的一个真空地带,同样垂涎中国市场的空客抛出橄榄枝,愿意为中国市场打造一款108座的AE-100,由中国制造组装。


随后,中航工业总公司和空客签署了AE-100项目的框架协议。作为“回礼”,中国从空客采购了30架A320系列飞机。


正当中航宣布成立AE-100飞机项目西安现场指挥部,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时,空客却开始频频发难:先是以中方能力有限,控股困难为由,提出超过10亿美元的巨额技术转让费,后又开始在国际舆论上造势,称“100座级别的民用客机没有足够的市场,经济上不可行”。


可笑的是,对外宣布与中方合作的AE-100项目终止后,仅仅四天,空客就高调宣布了其自行研制的107座的支线飞机A318,设计概念与AE-100完全相同,堪称“借尸还魂”。


于是,这场与空客的合作,以一种“飞机制造全落空,采购订单先送出去”的诡异方式无疾而终


90年代提出的三步走,实际上只走出了第一步。


组装的价值


接连被美国人与欧洲人摆了一道之后,中国航空业确定了新的思路,一是不再寄望于海外的技术转移,二是先集中精力攻克更低技术难度的支线飞机,为自主研发大飞机探路。


2002年9月,70-90座的ARJ21支线飞机研制立项。时值“9·11”之后的全球航空业萧条,ARJ21在这个背景中上马,可谓踩中了航空工业最后的机遇,美国《航空周刊》当时评价说:


如果40年后中国在全球航空业发展成为一个竞争力强的对手,那么我们应该说,他们是从ARJ21-700飞机开始的。


2007年,首架ARJ21-700飞机在上海总装下线,一年后成功完成首飞。有了支线飞机的研制经验,国产干线飞机项目也很快提上了日程——也就是C919。


不过,即便有ARJ21作为基础,C919从2008年立项到2015年总装下线,依然花费了近十年时间。2017年,C919在上海首飞成功,浓缩了中国民航工业近半个世纪的浮沉跌宕。


2022年12月,拿到国内适航证件的C919正式交付了第一架飞机,这意味着100小时验证飞行阶段完成后,国内乘客就可以乘坐C919了。


而它的复杂性在于,每一点的进步都依赖精密的设计与大量审查和验证,以及在市场中换来的商业竞争力。


波音的767分包订单几乎以一己之力带动了日本高端机床的成功,时至今日,787机体和机翼部分的几乎全部生产都在日本进行,但日本的MRJ支线客机项目在经历频繁的超支和超期后,依然胎死腹中。


对中国而言,无论是大飞机的产业链,还是高端制造业的全球竞争力,依然是一门尚未结业的大考。


参考资料

[1] 一个国家的起飞:中国商用飞机的生死突围,刘济美

[2] 中国航空工业何去何从,王小强

[3] 中国民航现状及其问题

[4] 逐梦蓝天:C919大型客机纪事,刘斌

[5] 中国大飞机何时用上“中国心”?刘大响:国产发动机取得重大突破,新京报

[6] 中国商飞往事,饭统戴老板

[7] 未了的传奇——波音747的故事,乔萨特,杰伊斯宾塞

[8] 中国大型飞机发展战略研究报告,路风

[9] 亲历MD-90首飞,杨伟江

[10] 中国为什么要花46年建造大飞机,汤小平

[11] 中国民航工业的现状及问题—— MD90干线飞机项目的上马与下马,大公报

[12] 上飞总装的两架麦道MD-90飞机被买主拒收,南方周末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远川研究所 (ID:caijingyanjiu),作者:叶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