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Q将近6亿活跃用户里,有22%的用户年龄介乎19-24岁[1]。也就是说QQ诞生的时候,有近1.3亿活跃用户还没有出生。

1999年2月QQ上线时,离微信诞生还有12年,离抖音诞生还有17年。它横跨了2G到5G四代通信技术架构,每天生产的数据可以填满上万座亚历山大图书馆。QQ给自己的第一个产品定位是“中文网络寻呼机”,今天,很多用户已经不知道何为“寻呼机”,用来干什么。



QQ产品图标变化

2024年是QQ诞生的第25年,当一个软件产品活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它所代表的就不仅仅是产品本身。

数以亿计的中国人在25年里留下了无数感同身受的瞬间,难以启齿的青涩和形形色色的生活,相当数量被陈列在QQ越来越复杂的产品功能的角落,它们构成了一个历史悠久又充满生命力的精神家园。

QQ9.0版本的Slogan是“轻松做自己”,在诞生25年后,没有比“轻松做自己”更准确的短语能够描绘这片网络世界的勃勃生机与光怪陆离。

QQ是中国社会文化的一道刻痕,时至今日,它依然承载着无数人的生活、故事,以及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从杀马特到汉服

人类学将研究对象活动的场所称为田野,当互联网成为生活本身,QQ就是那片广袤的田野。

2000年底,QQ用户量每天新增50万,已经火遍全国。日后成为腾讯CXO的网大为发现,每到一个当地网吧,电脑上都挂着QQ,一些老板会把QQ号码印到了名片上。

QQ的诞生与开始追求个性、大胆表达的一代中国人是同频的。沃尔特·李普曼说:人的特征本身总是模糊不清摇摆不定的,想要牢牢记住他们,就得借助一种有形的象征。

但谁能想到,大部分中国网民第一个“有型的象征”是群聊和QQ秀呢?

群聊脱胎于腾讯员工们的“饭友团”。每个中午,员工会自发组成约饭小组。受限于邮件的效率,产品团队打算建立一个基于QQ、能即时回复的多人列表,QQ群就此诞生[2]。

因此,社交网络的概念在中国出现比facebook还要早18个月。年轻网民呼应着地球村的概念,在QQ上把自己的交友半径极大地扩展,原本散落天涯海角的同好们,由此有了抱团取暖的领地。

人们不再是一个人孤独地待在QQ上,而是在一个拥有密切关系的群内。吴晓波评价,“QQ人”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本土中国人”,而是从未出现过的、消除了地方性的一代人,结交朋友半径与前一代完全不同。

前两年,有“杀马特教父”之称的罗福兴在北京798艺术中心举办了一场展览。在那个用喷漆粗糙写着“杀马特发廊”的小店里,一头黑发的罗福兴给潮男潮女们吹发型,接受各路媒体探访[5]。



罗福兴在798艺术园区的发型店

十多年前杀马特与“非主流洗剪吹”和市井庸俗印象绑在一起,如今人们发现,那些曾在QQ上用阿宝色滤镜、火星文网名抱团取暖、用夸张艳丽的发型装扮自己的年轻人,大多是十几岁离乡的留守儿童、流水线上的工人、内心敏感的小镇青年。

渴望被理解的年轻人们无法用语言去表达潜意识中的反抗,干脆选择通过虚幻的杀马特贵族身份获得慰藉。可以说,这是未被主流叙事照亮的角落。在多年后才被学者、艺术家们意识到价值所在。

如今这个鼎盛时期超过200万人的群体已经消失在新的流行中,但在最不被理解的当初,是QQ容纳了这些散落四处彷徨的新网民,保留了珍贵的民族志资料。

如果说QQ群第一次让中国网民找到了同温层,那么QQ秀就是大部分网民第一次尝试一种含蓄却大胆的表达。

QQ秀源于腾讯当时对东亚文化圈精神面貌的洞察:相比欧美,含蓄的东亚人更擅长在现实生活中压抑内心,对虚拟产品有强烈的诉求。团队决定上线一款虚拟形象,提供衣物、饰品和环境场景等个性配件。

事实证明,这个判断相当准确。QQ秀上线前半年,就有500万人购买这项服务,平均花费超过5元。要知道,当时买一个QQ靓号也不需要这个价钱。



早年QQ秀造型

QQ秀出售的不是“电子服饰”,而是一种“情感寄托”。

一个人在虚拟世界里对自我身份的认定,也许正是现实生活的倒影。朋友们能通过QQ形象,知道对方内心是一个怎样的人——据说马化腾的QQ秀形象是一个意气风发的牛仔。

初代互联网还没有“独立音乐人”的说法,没有签约、缺乏宣发资源的音乐人为数不多的发表路径之一就是QQ。

医科大学生许嵩通过博客发表音乐作品,他写的《玫瑰花的葬礼》误打误撞,被很多人选为自己的QQ空间配乐,许嵩因此走红。这首歌一举抢走了当年环球唱片公司当红歌手周传雄《寂寞沙洲冷》的所有风头,甚至因为太过火爆,而被不少人误以为是“周杰伦的歌”。

同一时期,汪苏泷、徐良也因为QQ音乐获得了第一批粉丝,日后他们和许嵩一起称为“QQ音乐三杰”,陪伴了无数网民的青春时光。



早期的QQ音乐播放器

如今在北航读博的安同学依然记得,压力最大的中学时代,他靠许嵩的歌短暂逃离。课余周末,他用手机里看网络连载的玄幻小说,耳机里播放着许嵩的《断桥残雪》。这位有些害羞、内向的理科生,像刹那化身白衣飘飘的大侠,进入了刀光剑影的江湖。

在QQ上,这种维系同好、表达自己的精神延续了25年,至今未断。斗转星移,如今QQ上的生态对比诞生之时已经极大丰富,依然是一代又一代网民的精神家园。

2023年高考,00后少年月下归第一个走出考场,面对众多媒体镜头,他第一时间隔空对QQ喊话,呼吁优化QQ空间功能。这位QQ重度用户发了7000多条动态,最多时每天能发十多条。QQ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他从小学到大学的生活感受与创作点滴。

像他一样的年轻用户源源不断涌向QQ,除了QQ群、QQ空间外,QQ频道、QQ短视频等板块中,也能找到他们活跃的身影。



月下归的QQ空间动态

充满活力的用户生态,让QQ在25年间从未缺席中国互联网的文化潮流。但如果深入这25年的发展轨迹,会发现QQ中途也经历了很多转型的迷茫。

B面生活

2009年,红杉中国把年会主题定为“Mobile Only(只有移动电话)”,随后原生于移动时代的微信承接了大量用户迁移。

一个意义重大的细节是,微信没有区分“上线/下线”的状态栏,默认用户永远在线。

2013年,QQ迈入第十五个年头,4.0版本对上百个功能点进行了优化,其中之一是取消了用户在线状态。这引发了海啸般的抗议。新版本上架仅4天,就收到3万多条投诉,其中90%以上的网友给出了“差评”,不满的关键恰恰在于取消了“在线”这个功能。



当年QQ4.0的评价

手机日渐成为人们的外接器官,线上生活无限迫近真实社会关系的延伸,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反倒无比珍贵。

比如相册一直是QQ空间最受欢迎的功能之一。有爸爸在相册中记录了女儿出生开始到8岁的点滴,拍了7万多张照片上传到QQ亲子相册,甚至因此被启发转行做起了儿童摄影创业。

QQ在随后“小步快跑,试错迭代”的更新策略中,逐渐意识到了这种差异化中隐藏的潜力。在优化移动体验同时,QQ陆续推出了QQ手游、QQ阅读、兴趣部落、QQ看点、厘米秀等新功能。

这些功能有些已经消失,有些被保留下来,但探索的大方向是相当明确的:

QQ的关键词不是社交和通讯,而是“自己”。

这个飘渺的关键词指引了产品团队的设计和开发,QQ需要承载的不是社交关系和日常联络,而是一个能让用户把真实的自己注入其中的数字空间。

遵循这种原则,QQ兴趣部落、看点等功能被悉数保留下来,承接了一代年轻人可能暂时不被理解的精神家园。

90后QQ用户小乔还记得,自己上初中时动漫文化、cosplay文化还属小众,线下聚会屈指可数。每次精心打扮成自己喜爱的动漫角色,参加线下漫展时,就是交新朋友的好时候。

那时用的还是彩铃要另外收费的按键机。羞涩的二次元同好们用纸笔记下对方的QQ号,待到展览散场回家,登陆QQ添加好友,进入同场漫展的QQ群,眨眼之间就拥有了数百位新同好。

如今三乔早已成为社会人,步入职场。微信将她真实生活的一切关系连接了起来,而在隔壁的QQ,那个热爱动漫的女孩仍在不断精进cosplay技术,在QQ相册里存下每次cos喜爱角色的影像。与她相似在QQ上过“B面生活”的还有许多人。



职业coser麻薯把QQ空间作为“发疯自留地”

短视频兴起,流量费用大幅下降,QQ新增了QQ短视频、3D版的超级QQ秀、并围绕兴趣社交迭代了QQ频道,变得更为更加一站式、能容纳更多同好。

不同于其他平台在近一两年才开始重视短视频内容向私域的转化,以往丰富的社群经验让QQ短视频很早就意识到沉淀社交关系的重要性。

QQ短视频“圈子”的功能与“关注”、“广场”是同一级别的入口。细分了十多个圈层标签:游戏、二次元、影视综艺、配音、汉服、校园......在朋友专栏中,除了能看朋友动态,还可以结识新朋友,QQ提供了个性身份卡、漫画自我介绍等模板,视频可以一键可以导向QQ群私域,粉丝也可以一键进入创作者的QQ频道社群。

高度互动的特性与崭新的一代文化潮流产生碰撞,兴趣爱好比之前更为细分小众。国漫、配音、模型甚至trpg(角色扮演)等爱好者,都能在QQ里找到独属于自己的小社群。

它们像一条长河延伸出的无数支流,构成了一片繁茂的流域。

知名国漫《不良人》从2017年动画上线起,就开始做QQ群。当年2个2千人规模的粉丝群,如今已经扩充到15个。对《不良人》这样的专业创作者来说,潮头上的平台千变万化,QQ群始终是他们与粉丝连接最重要的渠道。

一个很细节的功能就能看出QQ与其他产品的区别:屏蔽。

粉丝们讨论的话题是难以控制的,有时聊天会突然染上火药味,在其他平台,发现引起争吵的苗头时,管理员只能选择把“肇事者”踢出群,以免事态越演越烈。在QQ,管理者可以选择先把参与骂战的人“屏蔽”掉,等情绪过去,再解除禁言。

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功能,实际上为很多同好交流提供了“缓冲区”,不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地踢除了事,整个氛围变得更加包容。



《不良人》的QQ群公告栏与群相册

伴随版本更迭,群功能愈发多样,也鼓励国漫粉丝交流、产出同人作品。在不良人的各个Q群中,常年分类出多个群相册,比如粉丝们的同人漫画、COSPALY、真人爆照等都被一一整理,新进群的粉丝可以查阅。

《不良人》的QQ群每天产生上万条互动。“匿名”聊天的功能、加上从不屏蔽来自其他平台的链接,让很多不想暴露真实身份的创作者们,可以在QQ上没有顾虑地分享自己的创作、对作品的理解与建议。

QQ的特征恰恰是它作为产品的看似庞杂,以及背后的亲和与包容。哪怕再小的岛屿,也能在大海里找到自己的经纬坐标。

轻松做自己

QQ就像一面镜子,完整经历了互联网产业在中国诞生到繁荣的过程,见证了这个行业历史上最壮丽的章节,它自己也产生过迷茫和挣扎,一步步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准确位置。

这也恰恰组成了QQ的复杂性。它既不是年轻的,也不是迟暮的;既不是繁复的,也不是单调的;QQ是中国社会文化多样性的一个剖面,是无数个爱好、兴趣和生活组成的同温层集合。

这种复杂性得以建立,依靠两个关键:

第一,QQ始终有足够的用户,能在新旧用户来去之间保持一种稳定健康的平衡。按照最直观的用户规模排列,QQ依然名列前茅。



“QQ音乐三杰”当年有多红,汪苏泷在《吐槽大会》上用过一句话来精准概括:“我出门的时候,我只要经过台球厅、小卖部、理发店,凡是人均消费不超过20块钱的地方,都能听见我的歌。” 当时引得台下大笑。但仔细想来,这是歌手国民度最生动的侧写之一。

十多年后,高考出考场还惦记着喊话QQ的月下归,代表了新一批00后年轻用户依然对QQ有极强的黏性。去年QQ24周年,有一个话题冲上热搜:“你为什么还在用QQ?” 答案出奇地一致:因为青春。



第二,QQ多年来的产品设计与运营,都体现了QQ对用户“做自己”渴望的洞察,让用户得以摆脱社会语境下主流的身份序列。不管你是奶爸、工程师、程序员、城市中产、还是小镇青年,都可以汇聚在同一个兴趣标签、同一个群聊里。

《不良人》这样的创作者之所以重视QQ,不仅因为好用的功能,还因为QQ所构建的氛围。作为一个老牌国漫IP,永远有新一届年轻粉丝愿意加入《不良人》的QQ群聊。群聊里年龄跨度可以很大,上至四五十岁,下至小学生,粉丝们因为相同的爱好聚在一起,去除那些现实评判标准,交流毫无障碍。

在算法将我们标记成一个个大数据标签时,QQ上的用户身份却很难被互联网行业主流的“身份序列”所定义。它既非社交媒体,也不是聊天软件,也难说是内容社区,它像一座繁忙的港口,容纳来往的航船。

无数兴趣爱好衍生出的文化在QQ落地生根,它是一座算法时代的精神家园,信息茧房中孤独的原子们得以重新连结。

关注到“杀马特”这个群体后,导演李一凡通过罗福兴在QQ上联系到为数不多的杀马特,拍了一部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有看过片子的观众评论道:

“还没有一部纪录片可以像《杀马特我爱你》让我这么感动。以至于看到中间,我不自觉地拿起手机拼命地记笔记。杀马特充满力量的表达,是关于自由、快乐和压迫的生命哲学表达。”

这一不可思议的、富有生命力的表达,正是通过一个又一个QQ号,在赛博世界中编织连接起来。

威廉吉布森写下《神经漫游者》时,全球正处于信息技术爆发前夜。日后他被誉为赛博朋克之父,启发了《黑客帝国》等多部科幻片。

四十年过去,人们调侃赛博世界正在逐渐失去朋克的一面。但QQ就像热血的朋克鼓手,永远张开双臂迎接那些好奇的头脑。

QQ现在不算互联网商业上最成功的产品,但它的价值在于动态里让人面红耳赤的旧日年华,相册里熟悉又陌生的年轻面孔,兴趣部落中骄傲和多彩的生活剪影。25年里,QQ用成百上千个版本号时时刻刻提醒我们,那些看上去相貌普通衣着合群的人们,原来都是如此独一无二。

25年里,QQ重新认识了自己,做一个让数以亿计的用户可以“轻松做自己”的精神家园。

在算法、推荐和“一图读懂”的时代,没有比这五个字更加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