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ID:sdrenwu),作者:刘小云,编辑:灯灯,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近些年“离开一线城市”的大潮里,回到家乡所在的县城工作,似乎天然地和安逸、舒适、稳定挂钩。
许多在一线城市打拼的年轻人,都将回县城视作人生的退路,他们期待在家乡的小企业实现“向下兼容”,过上一种与激烈竞争和996无关的平稳生活。然而真正回到县城后,不少人发现,真实的情况远非如此。
2020年,在深圳工作的90后女生小李回到山西老家的县城发展。她在一家大型工厂做宣传工作,年薪从17万降至4万——这是县城职场薪资的平均水平,有工作还算幸运的,更多人想上岗却被卡在了种种条件之外。
今年年初,小李代表工厂去参加了一场县里的招聘会。小城里破天荒举办一次招聘会,涌进来的求职者让现场堪比春运般热闹。作为“大厂”代表,小李发现,县城里的招聘会犹如一个微观社会,关于县城职业发展的一切问题,都能在这里找到线索。
以下是她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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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我大学毕业,就近留在深圳工作。当了快三年“深漂”,2020年才回到男朋友的老家。
男朋友的老家在山西东南部的一个十八线小县城,当地人口四五十万,除了煤矿及其上下游产业,没有任何像样的产业。
回到县城后,我当了一段时间自由撰稿人,稿酬勉强能维持生计。在国企上班的男朋友嫌我没个正经工作,我只好在附近一家大型钢厂找了份宣传的职务。
我所在的宣传岗,月薪3000,早8晚6,有双休。每天发发公众号,报道些厂里的大事小情,内容单一得很。厂里满意我经验丰富,我看上了这里工作清闲。就这样干了两年,我成了大小新闻必叫的“笔杆子”。
一开年,连我们这小地方也破天荒地组织起了招聘会。
作为本地大型民营企业,我们厂做传统钢材制造,有5000多名员工。各条线人员流动率很高,用人需求自然也高。每次一有这种活动,我们厂便是各区县人社局的座上宾,不管哪里有招聘会,我们都得去“履行社会责任,彰显大企担当”。
厂里的宣传科主任觉得这是好事,给我打来电话,“小李,你和人事一起前往,照点相做个宣传报道。”正月里天气寒冷,我们地处山区更甚,中午的气温都不足零度,我只想在办公室烤暖气片。可领导安排下来的活儿,不去不行。
早上8点多,我和负责招聘的同事们抵达了县里政务服务大楼前的公民广场。我从车窗里望出去,广场上支着几道巨大的充气拱门,四周一排排红旗招展,中间还有红地毯大舞台,看起来像楼盘开业的盛景,一派红火喜庆的气息,比我预想中隆重多了。
整片大空地被划分成六个区,每个区域有四十多个红顶棚,棚下坐着一到三家公司。据说这次汇聚了本县大小三百多家企业,足见政府的重视程度。
大多数企业的工作人员来得比我们还早,广场上早已一片忙碌。“今天又是一场硬仗!”人事小杨把厚厚的一摞报名表堆在折叠长桌上。我问她,“这么多报名表,能用得上吗?”她老练地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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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西,大多数小县城除了煤炭,都没有几个像样的产业。
我是个外来户,对县里情况的认知,基本都来源于我的同事。听同事们说,我们县还算不错的,除了钢厂,县里还有几个矿,解决了几万人的就业问题。剩下的人,大部分以种地为生。2022年,市统计局公布,此地人均年收入为30273元——和我的情况差不多。
在这里,谁要是能有份坐办公室、不受风吹雨淋的工作,谁就会成为很多人羡慕的对象。我记得去钢厂面试前,男朋友曾问我,要不要他帮忙找找关系?我当时还挺纳闷,3000块钱的工作,居然还得托人情?后来我才知道,厂里不少同事都是凭关系进来的。周末双休、给交社保、制度稳定的企业,在县城竟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
上午10点多,招聘会的启动仪式结束。广场上又涌进来不少人,用人山人海形容都不夸张。我们的用工要求是男性45岁以下,女性40岁以下,广场上的人却绝大多数都是中老年人士。粗略一看,一大半不符合要求。
凭借着“大厂”的名头,还没等我们发传单,摊位前就挤满了问询的人。男的问保安,女的问女工,零星穿插着几个年轻人问问事务性岗位。三个人事根本忙不过来,我便也加入了答疑解惑的队伍中。
好几个大叔一听保安要45岁以下的,很不屑地顶我,说,看个门儿要那么年轻的干嘛?又不是当警察。有的阿姨替自己孩子来看工作,让填资料,却一问三不知。还有一些年轻人完全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工作,茫然地问我,你觉得我能干个啥?如此种种,县城招聘会露出了其特有的质朴和粗粝,让第一次参加的我大开眼界。
看着年轻人过来,我总愿意多聊几句。哪怕有一点经验,我都想让TA填写资料,多个机会。来的大部分是女孩子,大专生居多,问的岗位不是行政、财务,就是客服。
也有很多在校的大学生,6月份才毕业,现在就想签单位。人事小杨再三提醒,3月份会有校招场,不必着急,他们却依然恋恋不舍地徘徊在摊位前。这让我想起,我2017年上大四时,每天只知道玩儿,和他们相比毫无规划。这一届毕业生的紧张和急迫,都写在了脸上。
来应聘的年轻人中,小青是难得的本科生,毕业于江苏一所二本院校,大学时学的是设计专业,之前还在南京有过一年工作经历。我们科正好缺人,我自作主张留下了她的简历,想拿回去和主任申请。结果她和我说,你拍个照吧,我就只有这一份简历——她甚至不知道多备几份简历来参加招聘。
小青在简历上写的期望薪资是6K,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妹妹,想开点,能给你一半就偷笑吧。我现在的工资也不及在深圳时的零头。我们厂这几年业务稀薄,去年还裁了一批员工,能招人已经是进步,开出高工资等同于天方夜谭。
但我不想打击她。回乡第一步,是适应自己的价值降低。若不是有一些稿费贴补,钢厂的薪水也令我万分沮丧:原来回来的我,是那么不值钱。
县城里也有相对高薪的工作,但是难度也高。我们隔壁的展位是县里一家国企下辖的传媒公司,招编辑和记者,起薪5500。不少人兴致勃勃地来,一听要本科起步,还要会写、会拍、会剪,都摇摇头离开了。我和那主编聊得火热,他有意把我挖走,我听说工作量很大,需要每天到处跑以后,笑了笑,婉拒了。我给主编的理由是“五千诚可贵,自由价更高”,但真实原因是,上班的工作强度过大,会耽误我写稿的副业。
不只是我,工作清闲的县城年轻人里,确实也有上进分子。同事虎哥,除了上班,还盘了一间快递店,店里平常由老妈和弟弟照料,虎哥下班之后,开辆小面包到处送快递;另一个同事黄姐,在公司负责摄影,做做抖音,周末还拿公司的照相机去拍婚庆,能挣几百是几百。
在县城,三千块是肯定不够生活的——这是所有人的共识。微商大业落寞后,我还见过有同事下班后在朋友圈卖自家熬的皮冻和粉条。更多同事本身就是农民,车间里上完班,回家接着务农,夏天4点多放班,一点不耽误种地……
3
临近中午,人忙得差不多了,我也得空去广场其他展位转了转。
放眼望去,高高低低的厂牌能看出县城的产业生态:基础服务业为主,本地的大型超市、快鸟驿站和饭店都被拉过来了。招聘需求也惊人的相似:上班26天,工资2600—3500元,年龄在35—45岁左右。
也有一些劳务输出型的公司,招人去北京、天津、江苏的铁道部和地铁部做外派员工,承诺包吃包住,到手能拿七千元,还给交社保。但这些公司门口都没什么人,估计老百姓们一想到背井离乡,大部分还是不愿意,更何况我们山西人是出了名的难离故土。钢厂的公众号后台,很多在上海、北京的知名媒体工作的老乡发来私信,问回来是什么待遇。好几个人都说,只要能拿到过往薪资的一半水平,就辞职回家。
很可惜,咱们这边顶多能给到三分之一。县城里的高薪岗位很少,我一眼扫过去,破了万的就是下井,俗称煤矿生产工人。下井是山西男人们万不得已的选择,想进能安全生产的国企大矿,难如上青天,一些私人小矿三不五时出事故,随时有生命危险。要不是确实有困难,大部分女人不会让自家男人下井。
女性的高薪工作居然是住家月嫂,这让我很意外。只要培训45天,月嫂证拿到手,包办工作。工资开得还不低,普通一点6、7千,好一点的上万。据我了解,男朋友的一个同事生了孩子,提前四个月去订阿姨,只剩下了中档一点的,7000块,只照顾妈妈和孩子,不做饭,也不打扫家里。如此看来,月嫂确实是县城女性未来的职业新选择,如果能摒除偏见的话。
兜兜转转逛了一大圈,我没看见几个适合我的岗位。是啊,一个学社会学的文科女生,在县城里有何用武之地?我想尝试找找,有没有不需要学历且自己感兴趣的工作,哪怕是体力劳动呢?接着,我看到了一个影楼在招募化妆师助理,月薪1000—1500元,远低于本县的最低工资标准1800,也是我在这场招聘会里看到的薪资下限。
我鼓起勇气上去问,像我这样没有化妆经验的,可以来应聘吗?对方一边玩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复,不需要经验,可以跟着学,一个月上26天班,每天工作8小时,就是帮化妆师拿一下装备,拍拍照就行。我跃跃欲试,登记了自己的信息。末了,我问,如果我去的话工资能给多少?人家说,没有经验的话就是1000左右。
我期待着对方通知我面试,可招聘会结束一周了,还迟迟没有消息。毕业五年,我从深圳超一线城市“打拼”回了县城,从月薪上万“奋斗”到了月薪1000元,结果人家还不要我。生活呈现出荒诞的本质,一瞬间我哭笑不得。只好安慰自己,幸好我不缺工作,就是问问罢了。
4
如果不是为了男朋友,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越活越倒退”:从小长在省会,成年后去大城市学习工作,快三十岁了奔赴县城生活。任谁的眼光看,都是头脑糊涂的恋爱笨蛋。我有时候也会这么自嘲。但实际上,很多选择都是迫不得已。
2020年是我和男朋友相恋的第六年,也是异地恋的第六年。能维持这么久,其中耗费的精力财力和心力我不忍细算。大部分是男朋友在付出,他比我年长几岁,父母在体制内,又是家中的独生子,条件比我家强。我虽生在省会的郊下,可父母一直没个正经营生。我爸开大货车,隔三差五就停运,我妈一直务农,偶尔打打包子铺的零工。家里还有个弟弟,不听话,不爱读书。两家人的生活基本上没有可比性。
我曾一度自卑到想分手,倔强得只想赚钱证明自己。男朋友没有放弃,往返两地来看我,成了我朋友圈里的模范男友。其中他多次劝我回乡,我都以工作忙为由逃避,实则根本不敢考虑,回乡后我该怎么办?像我们这样家里没有背景、自己也没有实力的农村孩子,除了大城市,哪里还能出头?
直到2020年,某天我被关在深圳的出租屋隔离,晚上突然开始心绞痛,身边没有一个人,给男朋友打电话,他也干着急,我只能忍痛独自去了医院,结果却被告知,不接收任何除发热外的病人。
夜晚放大了我的脆弱和孤独,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彻夜难眠,想了很多“人为什么要活着”之类的遥远命题,生怕哪天死在了出租屋没人知道。男朋友趁势说,回来吧,就当是休息一段时间,健康才最重要。我听进去了,想过有人陪伴的生活。
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两个人一起在外面打拼的可能。男朋友也曾试图放弃稳定的工作,去深圳、成都、杭州面试金融公司。可是他已经毕业了十多年,外面风云变幻,新秀四起。“我马上就要35岁了,很多企业都直说不要”,他给我看一大串的拒信,我很心疼。说这话时还是三四年前,现在他已经过了35岁,更是没有了一丝机会。
他的好朋友,几乎都在县城里的体制内,情况基本雷同:工资不高,顶多4、5千,靠着父母的退休金帮衬,勉强维持着小家庭的生活。他们的学历都不差,最次也是本科。想过逃离县城,像我一样出去闯一闯,只不过还没有付诸实践,就被现实打趴下了——闲了多年,简历都写不出来。
为了和男朋友团聚,我回来了。很难说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在深圳,我有事业,有梦想,只要肯努力,我相信我能探上房价——我的师姐是我的榜样,她出身安徽农村,靠着写作攒够了四十多万,又找朋友们借了钱,终于在深圳远郊,买到了一间四十多平的属于自己的房子。但县城也不是全无优势,我工作清闲,家人常伴,还有大把的时间追逐爱好。不只是我,很多在外漂荡的年轻人都面临着同样的纠结。
我的好朋友小羊,在深圳做医疗美容,光景好的时候一年能有30万收入。可作为独生女的她,一提到回乡,就有种深深的不安。她和我说,她早就看过家乡的工作,每看一次就窒息一次,她不敢停下脚步,只想在深圳多挣点“回乡本”。小羊说,她很羡慕我,说放下就真的撒手离开了。看我的朋友圈,感觉比在深圳时精神状态好很多。
我苦笑,是好很多了,下午6点一到,领导跑得比你还早。只不过,工作轻松是真的,穷也是真的。我以前想去哪里玩儿,看到合适的机票,抬脚就走。现在早没有了这种洒脱。我要为将来计划,两人要结婚,要生孩子,房子也需要买一个,哪里都是花钱处。可悲的是,需要花大钱的时候来了,我却没有机会挣大钱了。
某种程度上,我还是幸运的,相比在招聘会上碰见的更年轻的弟弟妹妹们,我好歹曾经有过留在大城市的机会,回到县城,虽有诸多无奈,但也属于自主选择。
就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在微博上看到“上海211硕士吐槽招聘月薪5500”的新闻,突然觉得对于即将走入职场的年轻人来说,无论是大城市还是县城,似乎都令人进退两难。
招聘会结束一个星期后,我加上了小青的微信,告诉她简历过关了,方便的话下午来做个面试。没想到小青婉言谢过了,说考虑了一下,还是先不上班了。她说前一段时间她也报名了公务员,最近正在全力备考中,至于哪一个能上岸,就听天由命吧,反正肯定不会在县里找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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