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子1984,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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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小村在赣西北。大年初一一早,全村人扶老携幼,挨家挨户互相拜年。这一天,无论平常是否相熟,是否走动,有没有嫌隙,人们都会走进彼此的家,互道祝福。碰上上一年有人去世的人家,死者为大,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先去他家“拜大年”,拜完“大年”,再一路串门。各家都端出瓜果小吃,大人互相敬烟,小孩兜里装满压岁钱和零食,人们一路嘻嘻哈哈,直至午饭的炊烟升起。
有一户人家,我已经完全不认识。在我小时候,他们就搬去了县城,男主人在城里杀猪、卖肉,两个孩子比我略大一些,姐姐和弟弟都走过一段非法的歪路,可想而知,日子过得惨淡,也一直无颜还乡。几年前,男人被查出胃癌,选择离开城市回村生活。
乡村像慈母,张开怀抱,重新接纳了这户被城市淘汰的旧人。他们买下一户村民的闲置农宅,男人在田地里养了许多鸡鸭,土鸡蛋、土鸭蛋卖1.5元一个,偶尔再卖些鸡鸭,自给有余;乡下闲散、轻松,原本时日无多的男人,竟然健康地活到现在。儿子虽然打着光棍,但跟着父亲偶尔杀几只猪卖卖,即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能生存下去,由于年龄在同辈人中偏大,大家半尊重半开玩笑地称他“三哥”。
我问起与他们相熟的村民,这家人以前在县城的生活,大家都留着面子,避而不谈。游子回头,记着那些破事儿干什么。一点也没有现代化的“互联网”或者“数字化”记忆。
比他们早一些回乡的,还有一户村民。他们和屠夫家类似,90年代在村民们羡慕的眼神中搬去了县城,又迷失在“繁华”中,丈夫早逝,女人打点零工,两个与我大致同龄的儿子,哥哥小偷小摸,弟弟成了街头小混混还染上毒瘾。大概十年前,他们在城里过不下去,也选择了回乡。
可惜他们运气不好,女人癌症去世,哥哥后来去温州打工,跟人打架被打破头,在醉梦中死去,妻子坚守了两年,改嫁,把孩子也带走了。弟弟则好吃懒做,媳妇儿在外打工的过程中跟别人走了,剩了他孤家寡人一个在村里晃荡。这几年,他的儿子长大成年,在外打工偶尔寄点钱给他,维持温饱足矣,再偶尔偷些村民的菜,只要是他自己吃、不太过分,大家也没当回事。
乡下讨厌好吃懒做、不学无术之人,大家开玩笑呼他“泡水”“水哥”(有大忽悠、无用之人的意思),他知道是调侃,时常讪笑而去。说起来,“水哥”几乎没有任何社会价值,放到城里,要么被饿死,要么被抓进监狱、放出来祸害社会、再抓进去,怕是只有这两种可能……但在乡下,他倒活成一道闪电,无牵无挂、轻快抖擞。沉默无言的乡下,依然有他生存的一席之地。
乡村如母亲,宽恕、宽容、慈爱。又似《故乡的云》,当你行囊空空、满怀疲惫,也依然可以抚平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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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过许多关于乡村的文章,提出过“乡村其实已经振兴了”“小农优越论”“土地制度并非乡村发展命门”之类的观点。由于并非主流观点,有不少读者和朋友表示反对,有一位作者朋友就直接问:“既然你说乡村好,那你为什么不回乡村?”
这个问题,逻辑是有问题的:我说乡村好,并没有说城市不好。城市有城市的好,乡村有乡村的好;乡村有很多问题,城市发展到今天也有很多问题,内卷、躺平、倦怠、债务陷阱、中产陷阱、价值虚无、马太效应与贫富分化……都是光靠城市自身难以解决的问题。
知识分子和媒体应该客观地告诉人民:大城市有大城市的繁华和压力,小城市有小城市的舒适和困惑,乡村也有乡村的空旷和闲适;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选择合适的“几线”或乡村,而非狭隘、充满偏见地一味捣鼓“大国大城”,一昧宣扬城市化,诱导所有人涌向大城市、追寻所谓的“繁华”。
2020年,国家总理在两会上语重心长地强调:“6亿中低收入及以下人群,他们平均每个月的收入(可支配收入)也就1000元左右”;2019年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收入分配研究院课题组数据则显示,中国月收入低于2000元的人数达到9.64亿,其中,月收入在1090元以下的6亿人中,来自农村的比例高达75.6%……你让这几亿人都“城市化”,怎么不先问问城市(包括小县城)房价和不堪重负的社保答不答应?社会精英或“次精英”(中产)有选择的自由,不代表这几亿人都有。
当然,如果有得选,相信多数人都会选择大城市。大城市是比乡村更高级的文明和生活形态,这点相信99%的人都会认同,我也不是这剩下的1%。即便从县城败退回村的“屠夫一家”“水哥一家”,应该也不会反对。
城市,已无需我找出新意的赞美。但是:
它提供机会,也让人不堪重负;
它展示着美好前程,但收获美好的终归少数;
它提供着丰盛的物质,也压抑着深层的美好;
它充满理性和“规律”,催促、激励、带动着我们前进,却又总是冷面无情;
它解决着我们的生存和发展问题,代表着主流价值,又时常让人想逃离、反抗……
看上去,像不像一位强大又令人逆反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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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最惨淡的家庭结构,大概就是只有父亲而没有母亲的单亲家庭了。
瑞士心理学大师荣格曾说: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时代起就已形成的性格。我有一些朋友、亲人就成长在这种家庭,他/她们都有一些共通的特点:情绪不稳定,缺乏安全感,敏感、脆弱,容易极端,要么阴郁低沉要么极富攻击性。其中还有一个朋友精神分裂,多年前就离了婚,过得非常不好,完全变了一个样,令人感伤。
道理很简单,父性如城市性,给人压力和动力,提供庇护和上升空间,迫使或激励人成长,但缺乏母性的温暖、宽容、慰藉、调和,以及托底。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孩子,一遇挫折,容易失衡,缺乏安慰,做出极端选择。
这么看,是不是有点像这些年我们的国家和社会?
过于偏重城市化、工业化,硬桥硬马,充满“父性”,但抛却了乡村、传统,柔软和包容不足,“母性”严重缺失;
压力和动力都很大,成长的速度也快,但经常让人喘不过气,上层的想逃离,中间的被内卷,下层的想躺平,再不行干脆做“三和大神”或“水哥”;
跟着父亲往往物质要好些,也要放纵些,吃香的喝辣的,垃圾食品、垃圾文化随便上,管他健康不健康;但精神的食粮呢?成长的均衡呢?内心的纠结和空虚呢?无可诉说;
面对层出不穷的成(发)长(展)问题,充满情绪或对抗,键盘侠、喷子、极左或极右,拉帮结伙带节奏,制造不安、焦虑;本是成长必然烦恼、家庭内部矛盾,本来只需坐下来好好聊聊、好好想想,互相宽容,一起面对、解决即可,又何必动辄骂骂咧咧、摔锅砸碗?
这样的“家庭氛围”,再有钱也会让人觉得压抑、想逃离罢。
父亲决定着家庭的高度,母亲决定着家庭的厚度。一个好的家庭,不外父母恩爱和谐,两人心平气和,互相补位。父亲有本事,负责养家(当然母亲也养家),带动家庭发展,母亲宽容、有涵养,调和家庭关系,打造一个温暖的港湾。
一个家庭如此,一个国家和社会亦如此。
我们不能只要城市化、高端制造、高科技,“更高更快更强”,也要乡村、传统、大地、乡愁,互相调和,共同进步;
我们不能只讲“市场规律”、法律制度,只讲“自由”竞争、优胜劣汰、成王败寇,也要讲宽容、包容,“龙生九子”多样化,共同富足;
我们不能顾头不顾腚,只求发展,只顾前程,不计后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要讲和谐、均衡,稳固后方,建好港湾,命运共同;
我们不能只要父亲,不要母亲,只讲“父性”,不讲“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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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如国事。显然,这些年,我们的“父亲”进步神速、飞黄腾达,而我们的“母亲”黯然失色、有点“配不上”“父亲”。这时候你应该怎么做?
继续鼓吹“大国大城”、消灭乡村,劝他们“离婚”、分道扬镳?纵然可以跟着“父亲”吃香喝辣、逍遥快活,总有一天你要跟他争吵、拍桌子,当你迷茫、困惑、不知归途,到时会作何感想。
合理合情的选择,当然是劝和,帮助“母亲”赶上,缝合家庭裂痕,全家共同前进。
国事如家事。前些年,我们的GDP、城市化、大国制造、科技突破如数家珍,但我们的乡村、乡愁、生态、文化被压制,我们的情绪、不稳定感与日俱增。这时候我们应该怎样做?这时,你能理解乡村振兴、留住乡愁、城乡融合、共同富裕……了么?
纵然世事变幻,好在我们的家国,终究整体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这就是文化与道路自信。
继续实干兴邦,少执迷甚至人为扩大成(发)长(展)过程中的正常烦恼、分歧,融合、包容,共同发展,我们的未来才会更有希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子1984(民间观察派,独立思考者。专栏作者,撰稿人,乡村振兴&县域经济学者。个人公号:刘子的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