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芯流智库 (ID:xinliuzhiku),作者:杨健楷,编辑:林偕,原文标题:《岛内风云(下):台积电芯酸往事 ︱ 中国芯片往事》,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芯片代工的商业计划


1985年8月20日,张忠谋正式就任工研院院长。走马上任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回答“政务委员”李国鼎出的命题:


从美国回来三批华人,在新竹科学园区先后建立了国善、茂硅、华智三家芯片公司,皆仰赖日本和韩国的工厂代为制造,利润被赚了去,也由此,三个种子选手都嚷嚷着跟政府要钱投资。


岛内的芯片产业,与临近的日韩越拉越远,危机逐渐浮出水面。


日本自不必说,在当时占据最大芯片市场份额的存储领域已经全面超越美国。在猛烈的价格战下,英特尔节节败退,管理层暂时还没有找到转型的方向。


韩国三大财团紧随日本其后,齐齐进军芯片制造领域,一出手就是十亿美元,几乎是岛内芯片产业投入的十倍。在每个周末,东京飞往首尔的飞机上坐满了年富力强的工程师。


反观岛内,联电一枝独苗,在1983年营收突破十亿元台币后陷于停滞,等到1985年上市,股价立即破发,媒体纷纷宣称“联电不来电”,证券交易所的官员打电话,让维护一下盘面,遭到回绝。


岛内的芯片产业,已经被精明的公众投资人下了“负面”展望,当局再无动作,这一新兴产业,恐胎死腹中。


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联电一早想出了芯片代工的点子,一年前派人去美国游说张忠谋,请他回来主持大计。


张忠谋的想法与曹兴诚契合。他来岛内不是一次两次,德仪在台湾地区的工厂,让他见识到岛内的优势:重教、勤学、耐劳,从产线上的作业员、领班,再到实验室中的工程师,普遍具有较高的水平。


做一家专业的芯片代工厂,是有基础的。


除了曹兴诚和张忠谋,岛内抱有建一个芯片代工厂想法的人应不在少数。这是一个自然的合乎逻辑的想法,也是一个极易解决当局燃眉之急的办法。


但当局迟迟按兵不动,直到张忠谋接了工研院院长的公职,李国鼎才出面,让张忠谋做好一份方案,拿去见新任的“行政院长”。


台积电诞生


1985年8月下旬,来台没几天,张忠谋拿着两位职员花了两天两夜做好的资料,跟新任“行政院长”及“内阁”官员汇报。


为避免与会人士不懂行的尴尬,他特意绕开专业词汇,以大量图表和数字,详叙芯片产业大势,分析岛内应对之策。


简报完毕,举座叹服,“行政院长”当即指示成立一个由“财政部”、“经济部”等四个部会首长与张忠谋五人组成一个专项小组,负责工研院电子所的“大型集成电路计划”。


当局以前所未有的规格、力度和速度,再一次发起了对芯片产业的冲击。


在上一次联电的尝试中,三十三岁的曹兴诚误打误撞担起了天降大任,在知之甚少的蛮荒世界横冲直撞,虽趟出了一条路,但不能令当局满意,老练的技术官僚,或许只把他当作一个差强人意的候选人。


这一次,五十四岁的张忠谋带着早已规划好的路线图,初来乍到就获取了岛内的最高政治信任,他抓住这个契机,急切地往前推进:8月,简报获“行政院长”肯定,9月,“行政院”汇报,10月,组织架构出炉。


到1986年,官营的“大型集成电路计划”还在行进当中,张忠谋已开始做民营化的准备,到处找资本。


“行政院长”认为,只有吸引到一家国际大厂的投资,岛内的民间资本才会对投资一家芯片产业的民营公司感兴趣。


早在岛内设厂的飞利浦是有意思,张忠谋认为该厂气势太盛,便去信十几家美国公司诚邀入股,鲜有回信,最后只有英特尔和德仪两家愿听简报,听完之后都摇头说不。


美国的芯片产业界,竟然没有一个知音!那只好接受飞利浦的入股与技术合作了。


搞定了一个外商,张忠谋开始率队说服民间的投资人。


岛内的民营企业多是行事保守的产业资本,对于新兴产业投资格外谨慎。他两个月内去了三次台塑,早上四点陪王永庆跑五千米,在食堂吃牛排,对连珠炮般的问题一一应答,最终获得这位“经营之神”的肯定,投资额却只有区区两亿元台币,只是整个计划的一个零头。


好在,民间资本普遍碍于当局的情面,催促之下,不得不表示。零零散散的几千万元台币汇集起来,成为张忠谋芯片代工计划的启动资金。


1987年2月,经过半年冲刺,“台湾半导体制造公司”(之后改名为“台湾积体电路制造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台积电)成立。


与联电类似,台积电也沿袭了“电子所技术研发-民营企业技术转移-产品量产推广至市场”的路线。不同之处在于,台积电成立之时,正是东亚地区芯片产业的关键时刻,香港的记者、韩国的官员和财阀的干部,都想方设法刺探军情。


不过,对台积电成立最感到不安、紧张、甚至些许恐惧的,是岛内芯片产业的领头羊——联电。


在张忠谋统领的所有公司的下属中,曹兴诚是唯一敢跟他开玩笑的,两人在一块时有说有笑。但当他察觉到危险,立刻做出一连串敏捷的反应。


双雄斗


台积电股东签约典礼前两天,联电召开临时记者会,宣布将增资六十亿元台币,另盖新厂,并发言称“新公司”不应享有任何特权。一时间,报纸上到处是联电向台积电发起挑战的新闻。


依常理而言,更先进的技术、更高的产能、更新的设备,意味着台积电能够很容易自上而下挖联电的墙角,吸走其人才,抢走其市场。


但要说“公平竞争”,产业政策从来就不是公平的,一旦技术官僚对某个经营者抱有更多的政治信任,这天然意味着此人拥有了胜于别人的优势。


当然,所有产业政策的初心,都是以增强总体实力为目标,以服务总体福利为宗旨。在台积电成立前,张忠谋到处宣扬:


新公司纯粹是帮各半导体公司代工的工厂,没有自己设计的产品,不跟任何人竞争,也欢迎任何人来共同使用大型生产设备。


张忠谋这样讲,没人相信,对于台积电与联电的争斗,观察者狐疑满腹,没有特别的倾向。


一方面,他们注意到飞利浦在台积电占了四成的股份,对于外商本能警惕,相较之下,联电成了“民族工业代表”。


另一方面,他们又认为,联电作为近五年来岛内芯片工业的领导者,是“既得利益者”,公开斥责台积电,无非是排挤对手的正常行销策略。


实际上,不管是“民族工业代表”,还是“既得利益者”,联电建新厂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开始建的厂,产能早已满了,联电本打算在1985年再盖一座,但是碰上牵头此事的“经济部长”被弹劾下台,无疾而终。


近两年暗流涌动,不少新厂蠢蠢欲动,追赶者好像一夜之间从地下冒了出来,再不扩产往上走,联电将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


没有当局的资助,联电决定孤注一掷,把几年间赚来的利润先行投入,增资建厂。


对此,一位观察者评论到:困兽之斗。


陷入困境


外界高估了台积电诞生对于联电的影响。在成立之后的三年时间,台积电并没有对岛内市场产生冲击。其中的原因,在于联电和岛内的市场结构是相匹配的。


大家都停留在简单的消费电子产品,用联电三五微米制程的设备已是足够,若用台积电1.5微米的高档厂房,成本会增加不少。


岛内的电子工业初成长,大多是价格敏感性的,自然不敢用贵的。于是,台积电在岛内的存在遗世独立,仿佛置身事外,从业人士只是从报上读新闻,没什么人真正了解。


张忠谋对岛内的解释,是定位不同。他说,台积电成立的初衷,是将芯片工业的水平往上拉,追韩超日赶美,技术制程推进始终较联电为快:台积电每一步都领先联电。


也正是因为步步领先,岛内少有人用得起,张忠谋将市场开拓的眼光放在了海外,尤其是美国,与之匹配的是岛内罕见的外商高管班底。


他在美国设了一个办事处,聘了一位家住佛罗里达的老美,每周往返硅谷办公。他与此前在美国的同僚和下属频频交流,终于找到一位认同理念的美国人驻扎于岛内。这些人来到台湾,看到从电子所出来的一群年轻人生龙活虎,飞奔于厂房,大为惊诧:最近一二十年,在美国已见不到这种节奏的工程师!


尤其是在1988年。这一年,岛内的股市和房地产市场出奇的乐观,几乎没有哪个上班的人能够无视。


但是台积电的年轻工程师们通宵达旦,很快吃透了外商大股东飞利浦的技术。电子所培养出来的六七十位青年才俊,成为台积电的基本班底。


但是在外界看来,美国高管与本土工程师的矛盾无法调和,“人和”是台积电面临的最大挑战。前者领着优渥的薪金,进退自如,后者从电子所出来创业,工资不高,风险倒很大。长此以往,情势必然紧张。


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美国高管在开拓市场上迟迟没有进展,本土工程师整日提心吊胆。


美国的一位业务代表干了一年多,没有带进一个客户,到了台湾,只是向张忠谋竖起大拇指,说他战略正确。总经理因家人无法适应岛内生活,不到一年就交上辞呈。


老美折腾了一番,台积电唯一坚挺的客户,竟然还只是电子所。本来成立时设想满足的三个岛内客户,要么生意萧瑟,要么订单依然留在日韩。


没有稳定的大宗订单来源,本土工程师自然感到不安全,对于大股东飞利浦的戒备之心也日渐增强,就怕成为其下的一个卫星厂,完全失了自主性。


于是,岛内芯片产业的明日之星台积电,陷入了一个难解的困局:


资本市场不信任,台塑趁着股市大泡沫的行情,在成立第二年即抛掉股票;


总经理难产,在第一任老美总经理走后,后继无人;


销路打不开,没有得力干将跑美国市场,销路怎么打开呢?


1990年的圣诞节,张忠谋和两位下属坐在办公室里,三人面面相觑,心情沉重。将至年尾,他已经知道,台积电今年又是一个亏损的年份,奇迹不会在未来六天发生。来年如何找米下锅呢?这个问题目前还没什么思路。


英特尔与德仪都不看好的代工之路,会有未来么?


起死回生:美式文化的建立


1988年,英特尔CEO安迪·格鲁夫到台访问,临时决定去台积电走一遭。


张忠谋和他聘来的美国职业经理人此前与英特尔颇有渊源,但没有合作。台积电这次抓住机会,在张忠谋的强烈攻势下,格鲁夫答应部分业务转与台积电,但需通过公司的质量认证。


那时,国际上还没有推行统一的ISO质量标准,英特尔的认证,基本相当于一张畅通无阻的国际认证书。


外包的芯片生产环节两百多道,英特尔派人逐一检查,一道通过才到下一道。两百多个问题如杨絮飞缠,令人烦躁,年轻的工程师不服,提出异议,但是美国人绝不松口。他们只得二十四小时倒班攻关,最终拿下英特尔的单子,发现还得亏本做买卖。而且日后如换机器与工艺,均需经过美方的事先批准。


这当然是一笔不划算的生意,但台积电买来了英特尔的认证。


到了1991年,芯片产业的景气开始爆发,美国的大型芯片厂商受英特尔的示范,纷纷将生产订单交予台积电。在接下来长达十年的超级芯片景气周期中,台积电势如破竹,成为芯片代工产业的王者。


1990年代的巨大成功,与创立前四年的惨淡经营,形成鲜明的对比。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台积电取得了几乎所有美国大公司的信任,业绩如火箭般一飞冲天。


台积电的成功,是美式企业文化的成功。


张忠谋坚持招徕美国的职业经理人当总经理,除引荐英特尔CEO等外籍高管来访,更意在建立一套全美式的企业文化与管理制度:


经营体制上是美式的。财务上不做矫饰,会计上遵循最严格的标准,人事上由制度确定职级与薪水,甚至语言上,也由专职的英文顾问培训公司上下,邮件、备忘录与高阶会议,统统说英语。


技术创新上是美式的。在成立的第一年,为了节约成本,台积电发明出将晶圆装入一个密封小盒的技术,如此,只需维持盒子的无尘环境,而不必使整座工厂全然无尘。后来惠普、IBM等美商前来参观,纷纷将此法学去。


商业原则是美式的。对同事诚信,时间表到期,就应当办完;对供应商绝无优待,即便找到张忠谋,也只是依照价格和质量办事;对客户严守承诺,说是多少天的交期,便不会允许一天的迟延。


服务模式是美式的。台积电的大多客户地处一洋之隔的美国,沟通多有不便。但他们每天一坐到办公室,只需打开电脑,就可以看到晶圆加工进行到什么阶段,给业务代表打一个电话,就可以下达修改指令,拿到台积电当年发布的未来五年技术路线图,就可以了解自己的产品有哪些技术在未来可供配合。


台积电成为美国芯片业大厂御用的“虚拟晶圆厂”。张忠谋甚至设想,既然台积电的工厂就是“客户自己的工厂”,那么,让他们知道成本多少,加工利润几何也是自然。


公司业绩是美式的。台积电执着于对先进制程的追逐,对良率的提升,对交货期的压缩,层层极致压榨之下,公司的利润如甘蔗上的糖水源源不绝,令公众投资者感到惊喜。


成果分配是美式的。无论是从美国负笈归来的博士经理人,还是岛内的土鳖工程师,抑或高中毕业的作业员,都享有认股分红的权利。


那些作业员手中拿着价值一辆宝马汽车的晶圆,工作价值丝毫不逊于身边的工程师和经理人,因此平时业务讨论,三者地位平等,同等参与。


但有一样不是美式的,那就是张忠谋与台积电的关系。


台积电是张忠谋以美式文化高度规训后的产物。美式的文化制度适用于岛内,削足适履,中国人难受是正常的,如果没有他坚持形式上的照搬、实质上的贯彻,并经三十年的坚持,一个东亚地区的高科技企业,落后于战力凶猛的对手,几乎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自然而然地,张忠谋成为台积电那个严厉的父亲。


对于求媒的合作者,他一概拒之门外,坚持独资,自主发展。


对于日后接手的经营层,他延续了在工研院的操切,犹如一个少林严师,描绘力追英特尔、三星的愿景,教授日常经营的准则,指出数据资料的错误,逼着所有年轻的管理者去思考,去自己找答案。


对于日常执行的基层员工,他主张各司其职,分工严密,专业至上。


于是,台积电成为一个高度中央集权却又高速扩张的中心化组织,在岛内企业中鹤立鸡群。


为应对这一庞然大物带来的严重挑战,联电做了两手准备。


一方面,树立“分红入股、禁用亲属、届龄退役”三大准则,使联电初具现代管理的模型。


另一方面,联电没有美国的经验,也缺少足够的人才,组织如细胞分裂般扩张。联电从员工中物色优秀的候选人,资助其开荒拓土,成立联咏、联发科等芯片设计公司,以为联电屏障。


由此,逐渐形成一个去中心化却又紧密联结的集团,芯片产业界称之为“联家军”。


台积电与“联家军”,中心化集权组织与去中心化分权组织,两类形态截然不同的组织,成为电子工业商业史的主角。


一场波澜壮阔的双雄斗的戏剧,刚刚拉开帷幕。


本文选自《中国芯片往事》废弃篇章
本文选自《中国芯片往事》废弃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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