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胡可欣(华南理工大学社会工作研究中心研究生,中国现代化研究院助理研究员),编辑:卷心菜,原文标题:《胡可欣丨漫长的告别:一场艰难的照护》,头图来自:《都挺好》


今年的春节是受疫情影响三年后的首个“正常”春节,传统节日的仪式感被三年的隔离与封控消磨不少,随着年前一波感染与康复后,街头巷尾的人头攒动间,县城里的春节气氛有回暖之迹。沿着县城的河堤大道走着,太阳不大,雾气很重,远远地看着城郊的上空飘着袅袅黑烟,那是火葬场的方向。这个冬天,有人害怕病毒侵体,有人庆幸安然无恙,有人感叹生命无常,有人担心是否还能见到下个春天。


难捱之冬


生命的衰老是不可逆转的事实。李爷爷今年八十二了,从六十多岁至今已经做了七次胆结石的手术,其中开刀五次,元气大伤,多器官功能衰竭,常年只能吃些清淡易消化的流食,精气神早已不在。疫情三年,由于住在城郊,社区居民群体相对稳定,人口流动性弱,李爷爷和老伴的日常生活没有受到太多影响。过年前的一个月,县城突然开始一片躁动,疫情多点开花,身边的亲朋好友都不免“阳”一下。兴许是某一天,李爷爷上街买东西时感染了病毒,回家后便卧床不起,奄奄一息。


小儿子每次都很害怕接到有关父亲的电话。要么是他大哥打来的,要么是他妹妹打来的。大哥在南方打工,还未回来,平时就他和妹妹两家能够多照顾一点。


这天中午,他接到妹妹电话后便赶回老家,只见老父亲已经在床上挂水,发着烧,呼吸微弱,双脚发肿,不停叫喊着难受。在小儿子看来,李爷爷可能是患了肝癌导致的疼痛,带他常规检查时医生就已告知李爷爷的肝有病变,很有可能是癌症,但还没有进一步确诊。他出门时还是随手拿了一支抗原试剂,父亲平时就坐不住,喜欢到处逛,尤其喜欢和人聊天,万一要是感染了病毒也未可知。


在县城的第一波疫情来临之时,小儿子就曾叮嘱父亲不要出门,需要买什么打电话给他们,只要出门就要戴口罩。这种常规的叮嘱,老父亲通常是忽视的。


到了父亲家里,看着试剂上逐渐变红的两道杠,小儿子陷入了沉思。自己和家人感染的新冠还未完全痊愈,个中症状的难受非普通感冒能及,老父亲瘦弱的躯体加上这么大的年纪,感染了病毒还能否撑得过去?更为麻烦的是,父亲的病毒很有可能传染给了母亲,他们俩在一个空间里生活,安然无恙的可能性极小。要是二老都感染了,可就麻烦了。


随后的几天,李爷爷的症状越来越多,反复测量血氧饱和度的结果是七十多甚至六十多(正常值为95~99),小儿子赶紧问了问在医院工作的同学,惊心的数据和毫无希望的话语使他越发害怕老父亲的病情恶化,想办法买了台紧缺的制氧机在家里,无论如何先让父亲吸上氧。还在外打工的大儿子赶忙请假回家,尽心照顾卧病在床的老父亲。特殊时期,他们都很明白这个数据意味着什么。那段时间,医院的发热门诊人满为患,一床难求,寒冬腊月中,连走廊里也住满了病人。小儿子刚参加完一个朋友的葬礼,看到殡仪馆里火化的队伍排了很长,感慨万千。


李爷爷打了几天的抗生素,丝毫没有好转,不过对于老父亲而言,挂水意味着在治疗,多少能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小儿子似乎已经接受了事实,医院住不进去,没有其他的办法,普通人感染了除了吃药也只能硬扛。李爷爷的老朋友张爷爷同样感染了新冠,他的儿子买到了一瓶“有市无价”的治疗新冠的药,这是极为紧俏和稀缺的资源,年纪更大一些的张爷爷也是勉强维持着生命。张爷爷的儿子知道情况以后,把仅剩的十几粒药分了一半出来,小儿子称之为“救命药”。


冬天对于李爷爷从来都是最难捱的季节,李爷爷的房间开着暖气,床上插着电热毯,手里抱着热水袋,可他还一直喊着很冷,轻微感冒就可能对他的身体造成损害,恢复则需要花更长的时间。


照护困局


李爷爷的三个子女都有自己的小家庭,但一直以来仍然以二老为重,尽管子家庭已逐渐成熟,老人仍是维系着母家庭结构的纽带。父母康健时,逢年过节总会准备好各种子女爱吃的食物交予各个小家,用传统的味道牵引着每一位家庭成员,子女们时常感叹自己人到中年还能享老人的福。平时,儿女们三天两头过来帮老人打扫卫生、送送补品,并不需要投入太多时间和精力照顾。


如今卧病在床,李爷爷的女儿女婿住得近,白天都会过来照顾,后来大儿子请假回家全天候照顾,小儿子工作之余时常回来探望,但他们仍感压力。春节前的这段日子就这样了,但过完年,各自有自己的工作要处理,有各自的生活要奔赴。李爷爷家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两位老人相互照应,李爷爷不能自理,老伴步履蹒跚难以自顾。家里的两位高龄老人离不开人照顾,谁又能挑起这个担子?


受中国传统的“家本位”观念影响,老人们普遍倾向于在家庭中实现代际传承及生命终结,加之县城里的养老资源匮乏,多数人都是通过发挥家庭的功能来实现赡养与照顾老人。子家庭对母家庭的照顾,不仅仅是伦理上的一种责任,更夹杂了血缘关系的浓厚亲情。常言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来劝诫子女珍惜与父母之间的情感,莫待来日后悔。李爷爷家是“子欲养而亲尚能待”,但问题不在于对老人赡养与否,而是谁来落实具体的照顾与护理?


在李爷爷家人看来,老父亲是个难伺候的人,不仅脾气古怪,固执任性,要求还特别多。一日三餐,李爷爷吃饭要人一口一口喂,地上的垃圾桶里堆着白花花的纸团,一分钟至少要擦三次口水,没人擦就随意吐,床边挂着一个装排泄物的袋子。疼痛难忍时,经常半夜打电话请医生来家里挂水,凌晨两点打电话口渴,大儿子就得起来给他送水,刚躺下没多久又打来电话说要咳痰,大儿子又得下楼给他擦拭,老父亲本来很多东西都吃不得,要他遵医嘱总是很困难,他想吃什么东西就得让人马上去买去做,要是慢了一点就会开始悲叹自己命不好没人管,甚至是对着儿女开骂。


由于器官的衰竭与老化,很多东西吃了以后不能消化,身体很快开始起反应,疼得受不了就要叫医生来打针,形成恶性循环。儿女们很清楚,请人来照护怕是难以坚持下去,没人能忍受得了父亲这般使唤。


于是,儿子们商量着过完年请妹妹来照顾父亲,兄弟俩每人每月给两千元妹妹,加上妹妹的退休工资,每月的收入不比她在超市挣得少。而小女儿犹豫的原因在于,她认为自己照顾不了父亲,比如帮父亲翻身、下地都是个力气活,自己不一定能搞定,还有行动不便的母亲的三餐。一个人要管两个高龄老人的吃喝拉撒,对于没怎么照顾过人的小女儿来说是个不小挑战,况且小女儿也有自己的小家庭要打理。


其实,大儿子来照顾两位老人不但是最合适的,也是最合理的。一是大儿子是三个子女中性格最和顺的,对待老人有耐心,照顾起人来比较细致,并且做得一手好菜,照顾两位老人的三餐饮食不在话下。二是大儿子作为男性有更大的力气,相比于妹妹,大哥照顾起老父亲更加方便。更重要的是,儿子亲自照顾是两位老人都满意的结果,这一个多月来,大哥把重担挑了起来,把家里的一切打点妥帖,老人感到很放心,也很安心。


但是,大儿子在南方打工的公司遇到难关,他还不能辞工回家专心照顾,况且他的孙子也即将上幼儿园,自己的小家也需要帮衬。大儿子说最多在老家照顾父亲到正月十五就得返程,李爷爷听到后很不是滋味,便赌气似的说“我不要你们管了,你一走我就到养老院去住着”。


取舍之间


年前的日子,大儿子几乎寸步不离地在身边照顾,李爷爷新冠的症状逐渐消退。不幸的是,李爷爷的老朋友张爷爷没能捱过这个寒冬,感染了半个月后,在某一天上午安静地离开了人世。寒冬腊月,张爷爷的亲属提前一天去殡仪馆排队火化,张爷爷很快便入土为安。小儿子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之后,他伤心许久,六十多年的友谊与交情也终有一别,他再也没有机会去找他聊天和打纸牌了。


张爷爷年近九十,身体一直不太好,几年前儿子就为他请了保姆负责照料,张爷爷的儿女工作繁忙,不能亲力亲为花时间陪伴左右,只能用金钱尽力弥补,让老父亲的晚年生活尽可能舒适体面。中部县城里的保姆工资普遍不高,保姆的工作性质也存在不同。单纯做饭和照顾小孩子的保姆比较好找,如果是照顾老人的则比较难,工资也相对高一些。这些年来,张爷爷的保姆前前后后换了近十个才稳定下来,多是熟人介绍或是家里的亲戚,每月工资约五六千元。


尽管在别人看来,张爷爷的家庭条件好,能够请到专职保姆负责照料,但是张爷爷对此事心有不满。儿女们以为请了保姆就万事大吉,对老人的事情当起了甩手掌柜,除了按时给付保姆的工资之外,平时少有关心和探望。


张爷爷希望儿女们能多关注自己,而不是将这个责任转给陌生的人,这是让老人最为难过的地方。此外,他们生活的社区基本都是工厂的老同事和老街坊,熟人社会里,在关乎生老病死的这类常事中,哪家有一点特别之处,就像是触犯了某种共识,人前接受着一种悄无声息的审视,人后免不了纷纷议论,生活在其中的人感受尤其强烈。


作为亲身照护的替代,保姆和护工常见于现代社会,本质上是花钱购买别人的时间和精力满足家庭的需求。中国社会转型期带来的一个震荡就是传统观念与新潮思想之间的冲突。传统的做法是儿女亲自负责老人的赡养与照顾,为老人养老送终。新潮的市场经济衍生了多元照护服务的交易,选择前者或后者是各取所需,无可厚非。现代社会,金钱越来越被认为是一种冷漠和非人格性的工具,是理性支配之下的选择。


齐美尔曾言,“人与人内在情感的维系被人与金钱的抽象关系所取代,人跟钱更亲近了,人跟人反倒疏远了”。作为人的家庭成员是感性的,家庭关系也需要温度维系。张爷爷家的亲情逐渐被金钱消解,老人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却很难感受到人情温暖。因此,常见的是老人埋怨年轻的儿女用物质来寄托情感,给钱而给不了关爱,不能感受到“养儿防老”、“反哺”等观念在现实中的兑现。物质与金钱何尝不是一种反哺,只不过在情感提供上不比话语和行动直抵人心。


临近年关,李爷爷的小女儿表态,愿意辞掉现在的工作,专门照护父亲和母亲。这个选择对她来说并不艰难,在金钱与亲人之间她永远会选择后者。她说,“我不愿意别人看到以后说我们几个孩子都不管他们,我不忍心这样做,工作总会有的,先把两个老人照顾着再说。”兄弟俩却隐隐担心妹妹照顾不了父亲,不比普通的卧病在床的老人,李爷爷的要求极多,颇有些老小孩的执拗。例如,穿衣下床总是点名要女婿亲自来,儿子在旁都不能替代,女婿在吃饭也要等着他吃完,因为女婿话不多,对老丈人总是客客气气,把老爷子伺候地更舒服。


眼下的照护安排对整个家庭来说是一次取舍,意味着选择与承担,小女儿选择亲自照顾父母,承担起作为子女的责任。老去的父母应该如何安置与照护,兄妹三人没能商量出一个长远的计划。事件的突发性和生活的不确定性让他们措手不及,母家庭的重心呈现周期性的不稳定,随着老父亲的身体情况的波动而波动,一旦严重,儿女们会分散更多的精力于母家庭,一旦好转,他们就能松口气回归到自己的小家庭建设。正因为这种精力分配的不可预测性,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待来年春天李爷爷的情况好转。


陪你变老


进入老龄化社会,养老问题关系着千家万户的生活。养老资源的稀缺或许还不是县城万千家庭的痛点所在,在文化观念与经济水平的双重影响下,机构照顾并不是照护的首选。对于无数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而言,发愁的是在工作与家庭之间的穿梭,是在老人与小孩之间注意力的分配,以及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是进入成熟期的母家庭的功能渐渐退化,是子家庭承担的责任不断增加,是情感与理智之间的拉扯,也是金钱与时间的博弈。


老年生活呈现着阶段性的划分。进入老年期,许多老人都会过上一段平静的老年生活,或长或短,时间的长短取决于身体的健康程度。身体硬朗、健康状态良好的老年人,可以过着休闲的老年生活,甚至还可以帮扶子代,成为家庭的次要生产力,继续为子家庭的运转作出贡献。随着身体功能的退化与疾病的出现,年纪渐大的老人不得不从过“老年生活”过渡到“养老”的阶段,从能够独立生活转变为需要他人的照顾。


前一阶段是家庭效能最大化的时期,子代撑起了新的家庭,父代有着剩余的生产力作为子家庭的补充,分担照顾下一代的责任,减轻子代的负担,家庭的功能达到最大化。后一阶段,家庭效能最大化后便不断递减,直至家庭生命周期的最后阶段。这时,家庭的生产力完全转移到子代,既养育儿女也照护老人,下一代还未完全成长为劳动力,父代逐渐退出生产,子代需要承担起双重责任。


养老是一个家庭的事。老人的赡养与照护是复杂的,单纯的人力或金钱并不能解决,更重要的是情感齿轮的转动与协调。李爷爷从六十多岁便身患疾病,此后的近二十年的时光里,大小手术七次,小病小痛不断,每一次都在儿女的陪伴下顺利康复。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爷爷是幸福的,在他每次遭受病痛折磨时,儿女都在身边,给予照顾,有情感上的安慰也有行动上的照顾。父亲年纪越大越难照顾,越来越像一个“老小孩”,儿女们尽管无奈地说着“久病床前无孝子”,但联想到父亲幼年经历的坎坷与从前生活的艰辛,他们总能尽量满足他的要求,无数次与他和解。


生命是一场轮回,照顾别人的人最终也会变成被别人照顾的人。这场疫情见证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和悲欢离合,拖长了脆弱的老人的病程,也将老人的健康照护问题推到了人前成为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幸存的老人艰难撑过了一个春节,走在生命尽头之前,他们与家人能够拥有一场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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