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蹦迪班长 (ID:MrDisco007),作者:石丰硕,题图来自:《三体》


2010年的中国,正在朝着我们理想中的现代化狂奔。


那一年GDP的增速达到了如今看起来不可思议的10.6%,城市里随处可见脚手架和玻璃高楼,马路宽敞平坦得像广场,属于旧时代的一切都被拆除取代,恐龙复活穿梭其中都会感到惊惶。


改革开放进行了三十年,人们的精神被扔到了一个怪异的十字路口,虽然经济数据狂飙突进,但历史和“正确”的定义权还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资本肆意膨胀,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却依然无从确立,现代的理性精神始终处于缺位状态。


满嘴“神马都是浮云”的年轻网民、把日系私家车后屁股上贴上钓鱼岛地图的中产中年、穿着65式军装去公园拍照的老人,如今看来都像落在同一只猪身上的乌鸦,东张西望,就是不知道如何与时代对话。更加迷茫且失语的,是那些在工厂宿舍楼楼顶一跃而下的青年蓝领。


有表达欲的受众急需一种能被快速理解的语言,以及一面简易且充满号召力的旗帜。


就在这种背景下,姜文导演的电影《让子弹飞》在那一年年底起飞,这一飞到今天也没有降落。十二年里,它从一个创造票房破7亿的现象级电影,飞到了被后浪青年们呼吁“申遗”的高空。


它贡献出的金句无数,堪比初代春晚;它的情节就像山西的煤矿,在此后十多年的时间里被过度挖掘阐释。


在变动不居的当下,所有人都想看清过去和未来,《让子弹飞》又变成了一盏雾灯。


《让子弹飞》
《让子弹飞》


可惜的是,姜文并不是旗手。他不属于和他年龄相仿的第五代导演集体,他也从未向世界有意地展示某一种政治观念或民族文化,他的作品更类似特吕弗的“作者电影”,是个人经历和情感体验的主观表达。


早在当年,就有影评人提出姜文的作品并不能代表中国电影的整体工业水准,因为它们是十分独特的存在,《让子弹飞》在商业与口碑上的双赢,更堪称“一朵奇葩”。


而他的处子作《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是个典型的作者电影。无数国人在那动乱十年里被剥夺了青春和欲望,自然的生理冲动是邪恶的、和粪便一样必须被冲刷掉的秽物。但姜文的出身决定了他拥有奢侈的力比多自由,他对个体回忆的沉迷,使得这部电影并不具备《秋菊打官司》或《黄土地》一样的公共性。


《让子弹飞》<br>
《让子弹飞》


《让子弹飞》在某种意义上和《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样,都属于一个中年男人对世界的个体想象和情感投射。


可不同的是,这一次,姜文在《让子弹飞》中注入了他个人对于公平、正义、革命、历史、英雄、敌人等宏大复杂的概念。它们在姜文眼中,如同青春期的雄性幻想一样,极具生命的蛮力,浪漫和冲动。


可这个作品的潜在危险也随之而来:正是由于这些个人投射被糅合进一个精彩至极的故事中,它们一旦引发狂热,那安全驾驶的可能性比片中的马拉火车要低得多。别忘了,我们处在一个完全失衡,只能按特定轨道对这部电影进行解读的舆论环境里,而它触及的宏大概念无一不是舆论焦点,又牵涉我们对历史的理解,也关乎我们对未来的想象。


张麻子来到鹅城,就为了帮你们实现公平,公平如何实现呢?开枪即可。就连不许百姓跪,也得朝天开一枪。


这自然是极具视听冲击力的电影语言,但如果大多数观众都把这个画面上升到革命图景,那就危险了。


在这部电影里,张麻子就像一个热爱体罚的班主任,对改造出理想的集体心理有着偏执的热忱,这样的追求在历史上并不少见,力量感十足的他们很容易成为偶像,但一个冷静的现代人并不会想和这些偶像生活在同一时空。


通往现代化的道路本身就是崎岖不平的,在越过中世纪的欧洲可能需要宗教改革,在七十年代的中国可能需要拨乱反正,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背后是无数的探索和曲折。


电影里的张麻子激励鹅城的民众端着枪打倒了黄四郎,然后他的好兄弟便奔向了代表现代化的上海浦东,从枪弹横飞的鹅城到繁花似锦的浦东,这中间除了暴力还要经历什么,他并没有给出答案,他也不屑于给出答案。


特别是对于如今的简中直男来说,思考这些太过于娘炮,我只负责把子弹射出去,然后抱着膀等它飞一会,那辆象征陈腐势力的马车跑得再快,绳索一会就断了。对于张麻子改造鹅城的失败和悲情,他们的答案也只有“输给人性,败给资本”。


《让子弹飞》
《让子弹飞》


小六子剖腹验粉的片段,被无数《让子弹飞》的粉丝们拿来隐喻各种现实事件。可我们必须注意到,剖腹验粉的小六子所处的是一个完全前现代的场景,他没有缄默的权利,他也没有平等辩护的保障,他面对的是一个原始的、以置他于死地为终极目标的私设起来的公堂。张麻子高举公平的旗帜,旧势力想耍花招拔掉这面旗,压迫者看不到暴力播种下的洪流会将自己吞没,反抗者却也想不到胜利后如何构建新的制度,整场争斗变成了从闹剧到闹剧的原地打转。


《让子弹飞》
《让子弹飞》


张麻子的悲哀源于他无法理解想不被随意冤枉构陷、想实现真正的公平,用刀剖腹剖不出来,用枪也更打不出来,公平和正义需要自由的媒体、充分讨论的言论环境、以及对权力的系统设计和制衡手段,完善建立这一切配套措施需要几代人的勇气和努力,不可能又快又好地一蹴而就。


《让子弹飞》指出了现象的荒诞,展现了前现代社会的不平等,但它只是一部电影,它讲了一个十分精彩,包袱不断的故事。但它终究不是政治学教材,我们不需要从它身上寻找真正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当然,这也并不是它的责任)


成为张麻子,显然无法构建具有现代性的鹅城。


但总有头脑不清楚的观众想要跳出审美和娱乐的维度,拿它当行动指南或警世寓言——你冤枉我,就是你想逼我剖腹,我才不学六子呢,我有枪就掏枪打你,没枪我就反弹过去也冤枉你。


过去至少三年的时间里,这种毫无进步意义的泥巴仗在舆论场上实在是太多了。比如那位因为一部苹果手机而人设出现裂缝的动作片演员,很长时间以来都在充当这种狂热集体情绪的化身。可若干年后,他们的慷慨激昂恐怕只会成为另一代人的猎奇谈资。


我无意否定姜文的才华,相反我非常敬佩他如此瑰丽的自我表达,一个男孩想在中年后成为张麻子这样的英雄十分正常,他是琐碎困顿日常里的抚慰和幻想。


但正如我们不能通过看《火影忍者》里修炼忍术一样,我们也不应该再从《让子弹飞》里寻求现实问题的答案,让这部电影回到它的位置上,也是对艺术和创作的基本尊重。


《让子弹飞》
《让子弹飞》


在几乎同样的时间段里,与《让子弹飞》并驾齐驱成为简中直男世界观圣经的便是刘慈欣的《三体》。


宏大的宇宙图景、奇崛的想象和跌宕起伏的情节发展,让《三体》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得到了极高的地位。据说奈飞已经拍完了《三体》的电视剧,我对西方人能否理解这个故事背后的价值观毫无信心,因为它太中国了,它也太唯物了。


Netflix版《三体》
Netflix版《三体》


主观地说,整个《三体》的叙事,与中国屈辱的近代史高度同构。可以把三体人理解成鸦片战争时的英国侵略者,而盲目自大最终被水滴轻松击垮的地球舰队就像大清,宇宙再大,无非也就是这点事,黑暗森林理论说起来头头是道,但和耻辱史观带给我们的思维钢印——“落后就要挨打”这几个字可以产生轰轰烈烈的化学反应。


可落后真的就必然挨打吗?乌克兰比俄罗斯落后吗?珍珠港的美国海军比日本军国主义分子落后吗?纽约世贸双子塔里的美国白领比那些恐怖分子落后吗?


任何战争的爆发背后都有多种复杂的因素,而黑暗森林理论用简单的零和博弈回避掩盖了这些复杂因素,构建了一个看似完整的逻辑闭环。由于它足够简单,但又“不明觉厉”,让人一旦掌握就有一种“看透本质”的爽感,所以它十分容易流行起来。


这说到底还是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变种,也是庸俗的唯物主义。


也许是个人价值取向的不同,我无法相信一个打压个人创造自由、动辄摆出人列计算机的高度集权文明,能发展出水滴这样的科技产品——至少地球各国的文明状态会完全否认这一点。


一个无法摆脱纯粹的力量崇拜、内部斗争的族群,其文明状态也只会在内耗中停滞不前——至少地球各国的文明状态也会完全证明这一点。


可以看出,《三体》里的高维文明的形象,和《让子弹飞》对公平社会的敌人想象一样,都是简单的、符号化的,毫无温情可言。作品中无论是他们的作风,还是应对方案,都带有传统社会男性对于“大力出奇迹”的计划经济思维的痴迷——别废话那么多,统一思想,干就完了。


不过我依然很喜欢《三体》,我喜欢的是它的结局,所有人与所有人的战斗,并不是也不应该是一种科学理论和法则,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了,最终的结局只能是大家一起走向毁灭。


我有时候很怀疑刘慈欣写《三体》时是否真的爱这个世界,他似乎有一种极强的破坏欲望,这种破坏欲望的起点是对外部世界的恐惧,恐惧最终转化成为仇恨。


在东亚通俗文化里,仇恨是永恒的母题,韩国电影里的蛮横财阀和校园霸凌、日本小说里的刀锋和自渎、还有刘慈欣笔下大鱼吃小鱼无穷无尽的宇宙战争。迪士尼的故事最终一定是拥抱和亲吻,东亚的故事最终往往却是消亡或沉寂。


我们从小就生活在一个为了生存空间不得不参与竞争的修罗场,因为我们的生存资源过于匮乏,数量也近乎恒定,太多人盯着要抢了。


我们会对《三体》的故事倍感亲切,是因为那就是我们的故事,而对于他者来说,《三体》只是一个想象力的奇观集合而已。


可走进现代化,拥抱进步和文明,最需要正是是超越这份恨意。而这个通向现代理性的过程,就包含对张麻子,对面壁者的“祛魅”。


面壁者曼努尔·雷迪亚兹堪称南美“张麻子”<br>
面壁者曼努尔·雷迪亚兹堪称南美“张麻子”


说到底,刘慈欣和姜文这两位同龄人,都是改革开放最大的受益者,他们的创作空间和人生成就,全都发生于一个向外部文明敞开怀抱、斗争生活被终结的时代。而如果他们的作品穿越到他们的少年时期,无疑会被归为异类,不得见天日。


我个人相信他们会从现实里得到充足的思考,动不动就要拽着地球跑的“大力出奇迹”会造成何等规模的资源错配、与自然规律和理性举枪斗争会引发多大的人道灾难,他们在自己的人生里应该见识过很多次。这些狂想引发的奇观只发生在文艺作品里,是人类之幸。


我们也经历过,因此我们要把《让子弹飞》和《三体》放进文件夹和书架,而不是为它们狂热,高呼“申遗”,甚至把它们捧成通往未来的圣经。


否则根本无须三体人出手,这种狂热,就将成为锁死我们文明状态的"智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蹦迪班长 (ID:MrDisco007),作者:石丰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