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ID:hangyeyanxi),作者:李婷(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副研究员,中国现代化研究院研究员),编辑:卷心菜,图片拍摄:李婷,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奶奶的苦处


1938年,奶奶出生在湖南省中一个贫穷的农村家庭。1958年嫁给了同样出生贫穷家庭的爷爷。我父亲刚出生那年,也就是1969年,奶奶跟着爷爷,带着两儿两女,移民到江西省中部的一个小山村。之后,又生了两个女儿。和同时代出生的很多人一样,奶奶一生吃过很多苦。


我的奶奶。图片拍摄:李婷
我的奶奶。图片拍摄:李婷


饥饿,因饥饿而起的矛盾


对于奶奶这一代的人而言,最深刻的苦,莫过于吃不饱,以及因吃不饱所引发的各种矛盾。


结婚前,奶奶家十分贫穷,饥饿是常态,自不用多说。结婚后不久,爷爷奶奶从大家庭中分出来。爷爷大部分时间都在公社,做过屠夫,也进过公社的酒厂,在家的时间不多。奶奶则带着孩子在小队里参与农业生产。


随着孩子逐渐增多,劳动力数量不变,家庭负担不断加重,日子过得非常紧巴。在比较困难的日子里,主要依靠一种叫“豆豇子(类似豆角)”的食物果腹。每天参加劳动前,奶奶会将“豆豇子”放进锅里煮,并嘱咐大姑妈煮熟了之后领着伯父一起吃。老了之后,“豆豇子”的皮会变得比较硬,只有里面的豆子还能够下口。当时还是孩子的大姑妈带着伯父,因为皮太难吃,也因为饥饿,有时会将里面的豆子全部吃掉,剩给奶奶的就只剩下难以下咽的皮。奶奶对孩子们也并无责怪,只是嘱咐大姑妈将皮收起来。


白米饭,对于家庭而言,是十分珍贵的。有时几个月才能吃上一顿。做一顿白米饭,一顿的量,还要分两顿吃。一次,奶奶煮了一小锅米饭,中午领着孩子们吃了一半,嘱咐几个孩子,剩下的一半晚上一起吃,然后出去干活了。


辛苦劳累一天,回家却发现锅里的白米饭不见了,以为是孩子们偷吃了,不由分说地将孩子们都打了一顿,虽然孩子们都说自己没吃。第二天上山砍柴火的时候,在路上才听到邻居说,她昨天下午看到有人进了奶奶家,然后提着东西出来。听到这些,奶奶又懊恼、又生气。那天,她一个人坐在山上大哭,哭了许久许久,不仅是因为被偷走的白米饭、困顿生活中亲邻间的各种倾轧,更是为了久久陷于困顿生活中、无助的孩子们和自己。


疾病,被忽视的身体状况


饥饿和繁重的劳动,消耗着奶奶的身体。繁重的生育,加剧了消耗。从1958年到1974年,奶奶生了10个孩子,有四个孩子因为各种原因夭折。爷爷经常不在家,太婆也因为要操持家庭而帮不上忙。这意味着,很长的一段时间,奶奶要么处于怀孕状态,要么处于独自抚育幼儿的状态。在大姑妈还没有能力照顾弟弟妹妹的那几年里,尤其困难。


生育本身就不容易。对于不得不常年从事劳动生产的女性而言,生育更显负担。在生育过程中,包括坐月子期间,奶奶不仅很少被照料,营养跟不上,而且依然要扮演主要劳动力的角色。挺着大肚子挑担子,冬天打赤脚在田间劳作,成了奶奶生育期间的常态。伴随着不可忽视的身体损耗,甚至落下病根。


移民到江西不久,奶奶就得了一场大病,差点没了命,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奶奶有严重的静脉曲张,晚上经常因为疼痛睡不着,只能躺在床上呻吟。有几年,奶奶的肠胃不好,几乎不能吃什么东西。除此之外,奶奶还有严重的头痛,不能碰冷水,经常痛到想要用拳头敲自己的头。奶奶还有严重的胆结石。


奶奶所患的大部分疾病,都没有得到正视,只是通过忍耐和小诊所的药物、点滴,草率应对。很多疾病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重视而变得愈发严重。


胆结石就十分典型。实际上,奶奶很早就得了胆结石,但是因为没有做过全身体检,没能及时发现。她自己也一直以为是怀孕时挑担子扭到落下的病根。前几年因为疼痛加重,才做了人生的第一次全面检查,发现的时候胆功能已经非常严重。吃了两年的强力消石素,没有什么用,变得越来越严重,严重到不得不将做微创手术。


2021年冬天在市里医院做了手术,切除了一个装满黑色碎石的胆。对于已经80多岁的老人而言,虽然是微创手术,术后伤口复原依然是个大挑战。因为是冬天做手术,手术过程中着了凉,之后便感冒了,一直咳嗽,大大影响到了伤口的复原。手术后,病痛也依然伴随着奶奶。


面对养老,负担和成为负担


奶奶虽然一直生病,但因爷爷身体一直比较健朗,依靠爷爷在家里家外的操持,奶奶得到了一定的照顾。在机械化和生活电气化有限的情况下,农业生产和家务劳动都比较繁重,但经历了那次重病之后奶奶很少下地,冬天因为不能碰冷水,衣服也都由爷爷来洗。这样的状态持续到2008年。那一年,73岁但身体依然十分健朗的爷爷突然中风了。那一天,奶奶从一个被爷爷照顾的人,成为了需要照顾爷爷的人。


一开始,爷爷属于半边轻度瘫痪,大小便基本可以自理。为了减轻子女的负担,除了爷爷有时走路不稳摔着了需要叫子女帮忙以外,其他大部分工作都由奶奶负责。对于原本就身体不好的奶奶而言,仅仅承担所有家务,就有些困难。但奶奶为了照顾爷爷,她好像变得愈发坚强,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作为主力照顾了爷爷10年。2014年以后,爷爷瘫痪程度逐渐加深,虽然子女更多加入到对爷爷的照料中,但奶奶仍然承担着主要的照料工作。


2018年,爷爷去世。奶奶开始一个人生活在老房子里,虽有些孤独,但身体状况基本过得去,后辈们大多孝顺,两个儿子商量好每年给她1000元钱,逢年过后辈们都会给她送钱送好吃的,好用的,日子也还过得不错。


这样的日子持续两年多,在胆结石变得极其严重之前,奶奶始终坚强地照顾着自己。她不仅将菜园子经营得很好,还养了很多鸡,卖土鸡后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不想给子女增加负担。这样强撑了一年多,中间发生过不少事故。为了养好菜(奶奶觉得用小便浇菜,菜才会甜,口感更好),虽没有了旱厕,奶奶还是依然有存小便浇菜的习惯,一次提着小便桶去浇菜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一个石头,不仅摔倒了,还打翻了尿桶,泼在了头发和身上。当时并没有人在身边,她只能靠自己爬起来,并忍痛洗了澡洗了头。


奶奶的菜园子。图片拍摄:李婷
奶奶的菜园子。图片拍摄:李婷


孤独是另一个大问题。最近几年,村里迎来了新一轮的空心化。


已经60多岁嫁在本村的大姑妈,原本在村务农,是照顾和陪伴奶奶的主力,因为负担太重,这几年也总是在外务工。原本在家务农的伯母因为要照顾孙子进了县城。原本和奶奶关系很好的邻居老奶奶,因为身体不好,被女儿接走了。小儿子虽然也一直在家里,但是在镇上开农庄,早出晚归,在家的时间并不多。没有人能够和奶奶一起打发时间,奶奶便愈发想要通过劳动打发时间,但是身体状况却不允许,只能够通过看电视来消磨时间,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虽然孤独,但奶奶依然可以靠自己打发时间。胆结石变得愈发严重之后,尤其是手术之后,奶奶不得不面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对抗的疼痛。子女们分工合作,将奶奶送去医院检查和输液、做手术。做手术之后,几个子女也是出钱出力。每人每月出500元请三姑妈照顾了奶奶一年。


这一年,奶奶被照顾得很好,孤独问题也一并被解决,身体的病痛有所减轻。但总是担心子女负担过重,自觉是负担,成为了奶奶的心病。在还没有恢复的情况下,便主张自己不需要照顾,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在过年前的半个月,三姑妈回到了自己家中,奶奶开始自己照顾自己。然而,几天后,奶奶发现身上的病痛依然很重,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应对,但又不想和子女开口。


奶奶的苦处远不止这些。因为很复杂的原因,和爷爷的感情并不好,总是在为后辈们操心,为两个儿子小家庭间能够相处好而操心,为小儿子离婚而操心,为孙辈们的婚姻和工作操心,甚至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


为什么要诉苦?


吃了那么多的苦,奶奶却并不喜欢诉苦。虽然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奶奶都深刻体验了大量具体的苦,但从生活的长时段看,她的生活总体得到了巨大改善,让她淡忘了生活的苦。


或许是吃过苦的人更能够察觉生活的甜。平常奶奶不仅很少诉苦,还总是感叹她现在生活的诸多幸福。晚辈们很孝顺,衣柜里有对于老人而言穿不完的衣服,冰柜里总是有吃不完的肉……和晚辈们相处的时候,她也总是要么静静听着,要么笑着附和,要么悉心开导。又或许是体谅后辈,不想让他们担心。又或许是担心后辈们不喜欢听自己倒苦水。


不过近些年和奶奶聊天的时候,她的诉苦愈发多起来了。一次夜晚和她“卧谈”的时候,她希望我将她的一些经历记录下来,在她的葬礼上,念给大家听。或许是因为身体越来越差,让她觉得自己可能随时会离开,她想抓住眼下可以抓住的时光,和后辈们讲讲自己那些尘封但难以忘怀的过往。让自己的生命,在后辈们的记忆里存续。


奶奶的亲人。图片拍摄:李婷
奶奶的亲人。图片拍摄:李婷


进入到更加日常的生活里看,诉苦不仅是为了镌刻记忆,也是一种求助。这几年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自力不及的事情越来越多,只能够求助后辈。诉苦成为了她寻求帮助的一种手段。因为不诉苦,大多数时候都不在身边的后辈们,实际上很难了解到她的苦处和需求。通过诉苦,让后辈们理解自己,基于情感和理解回应自己的需求。


诉苦,不同于直接的要求,是一种更加间接和巧妙的求助方式。因为诉苦的时候,需求以更加隐晦的方式得到表达,比如奶奶冬天需要大量的柴火烤火,依靠自己的力量已经难以存储足够的柴火过冬,她并不会直接和后辈们说,而是会在和后辈们聊天的时候,有意无意讲到自己捡柴火的过程和难处。通过诉苦表达诉求,意味着奶奶将选择权交给了后辈,后辈们可以选择是否“接收”和“回应”她诉苦过程中并没有被直接主张的需求。


捡柴火过程中的难处如果得到后辈理解,后辈有能力且愿意回应奶奶的诉求,意味着求助成功。如果苦处没有得到后辈理解,或者后辈没有能力或没有意愿回应,她的需求就可能被无视,诉苦就会成为徒劳,甚至变成唠叨。


将选择权交出去之后,也意味着需求被回应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假使后辈们都选择不接收隐藏的求助信息,那么奶奶的需求就会被无视,只能够自己去捡柴火。关键在于大家庭中是否可以有她可以倚靠的后辈,即愿意基于情感、责任和个人能力来回应她需求的后辈。


更愿意选择诉苦这一更加间接的手段来求助,是因为对于奶奶而言,直接的需求表达并不容易。生活在村庄里的老人们正在变得越来越弱势,或主动或被动地愈发理解后辈们不容易,逐渐丧失了直接向后辈们提需求的主动性。在谈论基本的赡养问题,或许还可以直接和子代说明,但基本赡养义务之外的其他诉求,就很难直接向后辈们提。总是有所主张,有所要求的老人,会被认为不会做老人。


直接向后辈们主张自己的要求,也会将事情变得更加麻烦,甚至会制造家庭矛盾。因为一旦老人直接提出自己的诉求时,这件事情就可能会变成家庭中的公共事件和公共责任。后辈们就要就这件事情讨论、协商,甚至进行话语博弈。


很多时候,往往会形成反对方和赞成方。如果反对方占据主导,奶奶的需求就很难得到回应,或者被应付。赞成方占据主导,奶奶的需求更容易得到回应,但在具体执行的时候,依然会遭遇反对者的消极应对。这个过程中所产生的一些矛盾和情绪,也是奶奶不愿意看见的。


前两年奶奶所住的房子屋顶突然漏水,要整修屋顶,后辈们还因此发生了口角,虽然最后达成了共同完成的共识,但反对者依然在约定一起翻修的那天找了个理由没有参与。事实上,对于身体越来越差的奶奶而言,准备柴火和翻修屋顶,这些在基本赡养义务之外的突发性的、日常性的需求,会越来越多,很难都通过上述方式得到回应,反倒不如通过诉苦的方式,私下和后辈们说来得方便和省事。


幸而大家庭中总有奶奶可以倚靠的后辈。诉苦,也成为一种筛选机制。一些人不会或不再会成为她诉苦的对象,一些人会成为更经常的诉苦的对象。


被反对的诉苦与失语的老人


诉苦,看似是奶奶在经营生活,实则是她无奈的选择。对于和奶奶同时代的老人而言,可以诉苦,会诉苦,做到诉苦有度,诉苦有别,诉苦有方,能够改善他们不断恶化的处境,但这并不容易。


奶奶能够做到这一点,不仅依赖奶奶对后辈们的倾力付出,考验着奶奶的生活智慧,还依赖大多数后辈们对她的爱戴和支持,大家庭中整体的孝顺氛围。但即使这样,诉苦总还是会不被理解,会遭遇污名化。关于奶奶其实很好过,并不苦,诉苦实际上是为了向后辈们要好处的言论,在大家庭中总是存在。只是这种声音是少数,处于边缘的位置。


但对于那些没有倾力付出,更准确地说被后辈们认为没有倾力付出,在经营家庭关系中缺少生活智慧,或者后辈家庭发展压力大且发展能力弱的老人而言,就很难做到这一点。他们的诉苦会遭到更多地污名化,甚至是压制,陷入到诉苦没有用,甚至不再可以诉苦的境地。在村庄公共场合比如酒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少,成为了老人们的普遍处境。


当老人不再能够诉苦时,意味着老人们不能够言说自己,以自我为中心的去与人交流,从而获得关注、理解和支持。这加剧了老人们在家庭中的失语,在村庄中的失语,在时代中的失语。


他们存在着,但实际上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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