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林辉煌(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员、院长助理,中国现代化研究院资深研究员),编辑:卷心菜,头图来自:作者拍摄
一、地球之外的事
前些天,一起跟校长吃完午饭后,阳光竟然非常的好。我们沿着湖边漫步,郑永年先生突然扭头看着我,和蔼地笑道,小伙子,你这白发已经不少了嘛!我有些不好意思,是啊,这年纪也不小了。
如果非要辩解的话,我可以说这头白发大概继承了父亲的基因。这么多年来,始终有一幅图景就像黑白电影一样烙在我的脑海里。那时我还是个小不点,父亲用他高大的自行车驮着我回家。一路无言,只有父亲缓缓踏着自行车发出的吱呀声和山间时不时传来的沉闷的鸟鸣声。夜色袭来,我开始感到害怕,每次走这条路都是这样。但是我并不敢从后面抱着父亲,只能用手紧紧抓住自行车的后座,心中默念,快点到家,到点到家。
抬头间,我看到了父亲密密麻麻的白发。那是一种枯燥的倦怠的白发。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中年人都这样。
今年春节回老家吗?在厕所碰到同事,一阵沉默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
回啊,我还挺喜欢开车的!
同事猛地转过头,怪笑了起来。
开车回家!开车回家!我尴尬地咳了两声。
我确实喜欢开车跑长途,这几乎是一种完美的大脑休息。一路上听着可有可无的音乐,看着转瞬即逝的外景,异想天开地想着地球之外的事情,确实很放松。
直到后座响起了吴老师严肃的警告声:同志,注意控制车速!这车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二、道路通向工业
在车里,吴老师除了看娃,就是盯着仪表盘上面的数字,然后不断发出警告。这种警告声在今年回山里老家的路上,绝迹了。因为我的车速极慢,后面的摩托车不耐烦地鸣了几次喇叭,干脆超车开到前面去了。
山里老家是我出生的地方,在那座用红土垒起来的瓦房里,我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十几年。后来我们从山里搬了出来,在距离我读小学三年级那个学校不远的地方买了宅基地,建了一层房子。从山里的小村子搬出来,我们还算是比较早的,虽然不是最早的。
我刚刚准备写下“今年春节真是难得的好天气”这句话时,窗外就响起来淅淅沥沥的声音。我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真是!好在昨天天气是真的好,我怂恿吴老师和孩子一起回了趟山里的老家。
也不是说有多讨厌下雨,但在两个场景中,下雨确实让人讨厌。一个是春节的时候,一个是走路上学的时候。那几年住在山里,每逢下雨,我和隔壁的女孩只能穿着粗苯的雨鞋,打着粗苯的木伞,在泥泞的路上晃来晃去。一不小心,雨鞋就陷到泥巴里面,用力一拔,也只是拔出了个小脚。
前几年,县里的发展颇为迅猛,伴随着各种工业项目上马的是大规模的征地,以及四通八达的公路建设。当初从山里搬出来,新家所在的村子实际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到处是农田,多走几步依然是山地。现在,农田被填平,山地被挖平,厂房拔地而起。中年农民纷纷进厂工作,很快也适应了这种流水线的工作。年轻的娃子,倒是不情愿进厂,总想到市场的汪洋大海碰碰运气,虽然十有八九都要折帆。
三、人类殖民地?
工厂和道路的延伸也不是漫无边际,就像涌到沙滩上的浪花一样,总会止步于某条边界。山里的老家,就处在县城工业化的边界之外,非常的外面。
从童年走来,我的生命世界发生了一个巨大的逆转。在那个懵懂的年代,村子是世界的里面,是悠闲中透露着伤感的童年的中心;而外面则仿佛是世界的边缘,像永远走不出的群山一样。后来,世界的边缘成了中心,而村子则成了外面,变成这个热闹中透露着茫然的成年世界的边缘。
每次春节返乡,就像是完成一次从中心世界到边缘世界的远征。一旦这种自诩为现代实则虚空的远征完成之后,我的世界将再次发生逆转,世界的中心成了边缘,而老家又成了中心。至少当我身处山外老家,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时空感的转换几乎是悄然完成的。
然而这种时空转换,似乎就停留在山外老家方圆五百米左右。当我向后再跨一步,世界的模样开始变得奇怪,尤其是当我们的汽车逐渐靠近山里老家的时候。这里的时空既不在世界的中心,无论是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的;也不在世界的边缘,感受不到边缘对中心的那种期待和抗拒。在那里,时空是静止的,不是没有变化,而是这些变化仿佛跟我们这个世界无关。
之所以车速很慢,是因为道路本身布满各种坑洞。艰难地挤进一对水泥浇筑而成的路障之后,这个奇特的世界几乎扑面而来。从山外老家到山里老家,路程并不算远,也就两三公里,然而穿行在乱竹和杂草之间,一种当下和历史的杂糅感总让人充满疑惑。车窗开着,飘进来的不是天然的风,而是现代饲料喂养出来的群鸭的粪便臭味。过了一处养殖场,然后是另外一处养殖场,周边则是绵延的无人山地。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这是在另外一个星球上的人类殖民地。
这当然不是在另外一个星球上,而是被我们的世界遗弃和糟蹋的一小块时空。养殖场的主人当然不是本地的农民,他也不是以农民的方式来养殖鸭子和对待大自然。无论是现代化的世界还是传统的世界里,当然都见不到这样的场景。我小的时候,每家每户都养了一些鸡和鸭,漫山遍野自己找食吃,记忆中并没有这种恶臭的场景。
四、消失的印记
当车开进山里老家的那排房子,我感受到的是另一种被遗弃的世界。说是房子,已经不准确了,除了几堵土墙和门框还在,大部分的构筑物早已经倒塌。绿色的藤蔓和杂草自由而热烈地攀爬着,倔强的构树从房屋的大厅拔地而起,俨然不在意那个依靠在墙角的陈旧衣柜。
这就是我儿时的家了。我指了指眼前的那个门框,跟吴老师说到。
哎,我从来就没住过这种土房子。吴老师似乎有些鄙夷。
走着走着,我看到旁边是一种水沟的模样。如果这是当年的水沟,那么水沟上面那堆繁茂的杂草下面应该有一口水井。我仿佛还能听到夏夜在这里冲凉的男孩们的嬉闹声。
那么,在水沟的左边,紧挨着就应该是我儿时的家,而不是我刚刚指给吴老师看的那一座房子。
那个其实并不遥远的家,在40年前还有门,还有瓦,虽然地板是泥土,但是房前的凳子至少是石块。院子是开放的,所有人都可以自由通行,你也可以把它叫做“路”。院子或者门前路的前面,是一小丘园子。没错,那个时候这块地就是我的农场,里面至少有一株木瓜,一株甘蔗,以及几株豆子。再往旁边一点是一棵歪脖子树,我们爬上去,然后不小心滚下来。
现在映入眼帘的,只有一视同仁的杂草和杂树,没有童年的任何印记。
五、被忘记的世界
我转过身,看着曾经生活过十几年的房子七零八落,竟然找不到一丝证据。大自然绝对是顶级的罪犯,当他抹杀你的童年时根本就不会留下任何印记。我心有不甘,跳上满是绿色藤蔓的土台子,想要窥探一下残壁后面是否还有残留的犯罪物证。还没开始窥探,我就瞥见脚边一团盘得整整齐齐的绿色玩意。
蛇——!
我一激灵,差点跌落下来。
我终于明白,这里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童年注定要随着这些残破的土房,湮没的古井,倔强的构树和安静的绿蛇,消逝在这个被人遗弃的世界里。
一个人找不到童年之后,会怎么样?或许他会开始漂泊。在世界中心和边缘的反复切换中来回游荡,直到他的世界失去了中心或边缘。即使如此,这依然是同一个世界,世界的两极,而这两极不仅会转换,也有可能不断靠近和融合。这是一个被人记住的世界。
现在你知道了,再往后走五百米,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被人忘记的世界。在那里,也许曾经有过童年,有过故事。而现在,穿过一片殖民般的人类侵蚀区,大自然重新接管了这个世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林辉煌(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员、院长助理,中国现代化研究院资深研究员),编辑:卷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