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ID:sdrenwu),作者:芝士咸鱼,题图来自:《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
多年以来,“性”像是隐形的洪水猛兽。
它从不被鼓励公开谈论,伴随这个话题而来的不是快感或愉悦,而是羞耻感、疼痛和恐惧。
学者李银河在《我为什么要研究性》里提到,“性在中国是一个怪物,在所有公开的场合,它从不在场;可是在各种隐蔽地方,它无所不在。”
性有多重要?缺乏性知识会有哪些影响?中国人的性观念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
十点人物志和一位拥有17年从业经验的性治疗师童嵩珍聊了聊。
童嵩珍是国内最早从事性治疗的人,被称为“华人世界第一性治疗师”,她的工作内容是帮助那些性障碍者,通过不动刀不吃药的方式,解决他们的性障碍。由于职业的特殊性,她曾多次遭到误解,甚至被视为“一个另类的性工作者”。
这些年,她见过太多存在性障碍的男男女女,有人缺乏基础性知识,以为两人睡在一起就能怀孕,有人长达七八年时间陷入无性婚姻,还有位八十岁老人,中风20年,最后的愿望是再次进入伴侣的身体。
童嵩珍认为,人对性的需求至死方休。性是人生,是人的基础动能,是学者马斯洛口中人的基本需求。性的缺失,会引发很多深层问题,影响着个人和伴侣、和家庭乃至和社会的关系。
以下是她的讲述。
“我不是另类的性工作者”
2005年,我刚进入性治疗行业,老师告诉我吃这碗饭一定会饿死。
在我之前,国内没有人做过性治疗师,除去“性”容易被污名化外,也因为它无法像正常职业那样能够以此谋生。
我最初学护理专业,在医院当了15年护理师,后来在台湾树德大学人类性学研究所进修,我是性学研究所的第三届学生,研究所课程分三种:性教育、性咨询与性治疗。大部分同学毕业后会去从事性教育,一些有医护经历的同学,会继续回医院做老本行。
我是第一个专职从事性治疗的治疗师,连研究所老师都不认为我能以此为业养活自己。
那时,大众对性治疗师有很多误解,认为这是一种“另类的性工作者”,有丰富的性经验,会很多技巧,喜欢调情,可能还会勾引别人的丈夫等等。
我不怪他们,当时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来找我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他们遇到的问题,有人为了让我能够了解他的状况,会提议真枪实弹进行一次试试。
家人非常反对我做性治疗,我爸对我说,“你花那么多钱去读那么多书,放着好好的稳定工作不做,这不是给家里丢死人了吗?”
我会成为性治疗师,完全是因为我对性感到好奇,我想去深入了解它。
我的性启蒙大概是在小学三年级,当时看见哥哥姐姐房间抽屉里的小册子,翻开一看是黄书。在我成长的八十年代,父母亲对“性”闭口不谈,学校虽然有这类课程,但每次都会被需要考试的学科占用。
后来我在医院做护理师期间也发现,其实很多病人都存在性需求和性障碍,但在医院里,这是会被鄙视或者说是被漠视的。
这也是激起我念性学研究所的初衷。并不是有性经验就可以做性治疗师,而是要结合医学、心理学、咨询学的知识,“性”是一个无法开口又容易被误解的难题。
念完性学研究所,我觉得自己准备得差不多了,想离开高雄老家到台北闯一闯。
只要是对的事,我愿意尝试,即使失败,也没有什么好失去。加上我是一个比较鸡婆(爱管闲事)的人,越了解性障碍使人受苦,我越想要去解决。
我和前夫因此而分开,他并非不支持我做这件事,但在东亚社会,身为妻子和母亲需要背负责任。当我坚持去做我的事业,并且要离开家庭时,前夫需要身兼母职。我和他长谈过一次,我说要不你就找别人,因为这个(经营家庭及育儿)过程中我帮不了你什么。
我也告诉自己:孩子还小,我必须有所取舍,我的家庭不愿意我做这披荆斩棘又看不清未来的工作。我必须突围,必须改变,不然就是坐以待毙。
其实任何事都是一体两面,只看我们愿意选择承受哪些部分而已。
我没有试图说服家人,我知道大家不会认可我,在高雄开了半年工作室毫无起色后,我一度出去进修,回来后开着我的那辆破车去台北,独自开展这份事业。
多少次,我告诉自己,不成功绝不回家。
但我很快发现,自己开工作室挺倒霉的。前两三年我都在吃老本。我当时的工作室是个独立的房间,没有助手。来访者如何证明自己有性障碍,而不是吃我豆腐?我又该如何证明自己有能力可以帮助他?这个问题很难突围。
其次,我在性学研究所里学到的内容,和实际的性治疗有很长的距离。教科书里会提到性治疗的几种模式,但深度治疗的部分却是一片空白。当我正要读到最有参考价值的部分,它却没有了。
后来我还特意去美国和德国进修,又发现国外的性治疗方案太“实操”了,如果照搬到亚洲社会,可能很快会被警察抓起来。
这意味着,我需要自己不断去摸索合适的方案。
所以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医生,也不认为性障碍者是病人。我会称呼他们为“个案”,我没有来医治你,我没有比你厉害,我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形形色色的性障碍”
这些年我经手过的个案,已经超过了3万例。
其中性功能障碍者居多,中国人对性的隐讳,使得性变成一件羞于见人的事。而一旦性被藏起来,遇到性方面的问题,也会被胡乱解释与解决。
来我这里的个案,年龄最小的是个18岁的男孩,性功能障碍让他不敢与异性交往,他用第一笔存款来完成这个心愿;年龄最大的个案是位80岁的爹爹,想和伴侣顺利地过上性生活。个案的男女比例约是4:1,男性的性障碍中,早泄最多,其次是阳痿,女性的性障碍则表现在圆房障碍(阴道痉挛)及性冷淡。
从生理上来讲,女性其实是天生的性爱强者,即使状态没那么好,也可以去伪装。而男性如果出现问题,他们很难进行伪装。当他们发现吃药无法解决性功能障碍,那么,(在他们心里)问题就大了。
十多年过去,人们的性障碍是相似的,但层次会有变化,每个人的问题越来越深入。比如我刚做这份工作时,很少遇到延迟射精的个案,但随着工作压力的增加,这种案例逐渐增多,人的各种性障碍也变得越来越严重。
缺乏最基础的性知识,是性治疗过程中的常见现象。有人以为只要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就会怀孕,有人觉得结了婚自然就会做爱,接吻可以怀孕,见女性裸体没有勃起就是阳痿。
以前我以为这些都是网上乱写,但多年前,我的确遇到过一个个案,双方都是博士,他们以为只要手牵着手睡在一起,就可以等待怀孕,很困惑自己怎么没有怀上;还有一位女生存在性爱恐惧症,她觉得只要自己结婚,性爱恐惧会自然消除。婚后,她丈夫把结婚证挂在了他们床头,指着结婚证告诉她:老婆我们已经结婚了,你不用再怕了。
多数性障碍,都是基于自己的心理魔咒。比如“阳痿”看起来是生理问题,其实是男性担心早泄的焦虑心理所致;“阴道痉挛”听上去也是生理问题,实则是出自于女性对性交的恐惧心理。
这是一个心理影响生理的过程,如果心理问题长期没得到解决,时间长了,会真的变成生理问题。
最羞于启齿的并非性功能障碍,而是有着特殊性喜好的人群。比如恋物、恋足、恋排泄物等等,这是比阳痿更悲伤的问题。我不喜好用恋足“癖”这个字,因为有个病边。喜好不是病,是他们无法被理解。
特殊性喜好下,往往隐藏着一颗脆弱的心。他们担心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没有办法进入正常的性生活,动物性的交合对他们来说是不必要的。所有关于性的要求都会成为压力,他们却只能被迫地承受着。
所以我才说,这是比性功能障碍更悲伤的问题。
但我觉得,形形色色的性障碍和特殊性喜好有很多,我们不是标准尺,也不是制定标准的人,只要保持开放且多元的性态度,愿意为自己的性行为负责足矣。
“性的问题,投射了关系的问题”
情欲障碍和无性婚姻,也是我们这些年遇到的典型案例。
很多男性想要刺激的性生活,认为自己在外面才能找到“乐子”,我常常会想,是什么原因让这种“乐子”不会发生在家里。
做情欲障碍的个案时,一些女性会反问,“我需要身兼老妈子,在床下做完家务。现在又要把床上的事情做好,你觉得可能吗?如果今天我什么家务都不用做,也能成为那个可以给他‘乐子’的人。”
所以我常常劝有情欲障碍的夫妻,先一起解决好床下的事情,再去解决床上的事情。
如果两个人关系不好,伴侣不会愿意去展现性魅力。处理好关系的问题,才谈得上处理性问题。
当人在性上出现挫折,容易产生无性婚姻。很多人对无性婚姻有种误解,以为是指性生活一次都没有。其实不是,以科学计次地标准来说,无性婚姻是“一个月性生活少于一次”,但我更愿意说,是夫妻双方“不愿意进行性生活”的婚姻。
我遇到过的个案中,最长的一段无性婚姻长达七八年,或许未来这样的情况会越来越多。这些个案半年只有一次性生活。长期的无性婚姻,要么是因为夫妻中的一方觉得性不重要,要么就是他们已经不在一起生活了。
很多无性婚姻都是靠亲情支撑,总有一方存在拖延心理,觉得“不改变现状,就是最好的状态。”
当他们真正意识到不对劲时,多半关系上已经发生问题了。之所以来我这里求助,是因为至少其中一方的情感或者身体有所外移,比如被发现外遇,或者实在忍不下去,不希望下半辈子都持续无性婚姻,才会去重视这个问题。
性关系不和谐,往往会变成压死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一对伴侣很长时间没有性生活,你可以发现,他们在生活上的交流也在慢慢变少。
性生活的合理频率,我们一般采纳“九九法则”,年龄的十位数乘9,得出的结果中,十位数是周数,个位数是次数。比如你36岁,十位数3*9等于27,意味着两周七次。
可以说,关系越好,性生活的频率越高。但不能倒过来说,频率越高关系越好。因为很多人会用性的次数作为衡量关系的标准,这是会造成压力的。还有一些男性会用性爱次数标榜自己的性能力,所以不能说频率越高关系越好。
但关系不好的确会导致频率下降,性是感情生活的润滑剂,彼此都没有性生活的意愿,会影响心理亲密状态以及实质的性生活。
我一直觉得,人对于性的需求至死方休。而性生活的质量,通常和自己的满意度有关。如果你对性生活是满意的,同样可以说性生活很和谐。
比如很多老人,不会去进行实质的性行为,抱抱、前戏、摩擦也能让他们觉得很舒服。
年轻人和老人的性需求不一样,老年男性和老年女性的性需求也不一样。老年女性往往需要一种舒服温暖的感觉,老年男性则希望自己看起来更年轻,而性的能力会让他们感觉年轻。
我曾遇到过一个个案,那是一对武汉老人。
爹爹已经80岁,从60岁开始中风,妻子一直不离不弃地照顾她,同睡一张床,从来没有离开过彼此一天。
在这20年里,爹爹不止一次想要来看看性功能障碍,奶奶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有一天爹爹说,他是认真的。这位爹爹称,自己生前最后的愿望,是和妻子再次进入对方的身体一次。
这个个案里,爹爹持续服用高血压药物,导致行动不稳,奶奶有僵直型脊椎炎,因为几年都没进行性生活,也导致她出现萎缩性阴道炎。
他们因为爱彼此,不愿意让对方遗憾,来尝试一种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过程中,我会发现,当我把戴了手套的手放在老人的性器官上,他的反应远没有他老伴将手放上去的反应强。这也能证明,感情在性里是非常重要的,并非年轻漂亮所能代替。
经历了漫长的治疗,过了几个月,他们成功地恢复了性生活,过来复诊时,奶奶整个人都变年轻了。她告诉我,“这么开心的事情都完成了,我干脆把头发染成了全黑”。
那位奶奶特别可爱,也让我意识到,治疗好性的问题,真的会改变人的精神面貌。
“坦诚面对,是解决问题的最佳良药”
性治疗的过程,是一个人用短短半年时间,将自己的大半辈子在我们眼前重现。
个案踏进我们这里,通常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意味着他们承认自己是有(性方面)问题的,还需要在会谈过程中,说出让自己难以启齿的性过程,这是让我由衷佩服的地方。
从前有个个案告诉我,他来我这附近绕了三圈,一直在门外不敢进来,只能往回走,直到第三次才鼓足勇气真正走进来。你会发现,有些人会经历“预约-取消-再预约-再取消”的过程,这个循环过程代表着他内心的不断挣扎。
走进来的人,我相信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反而不会表现得很紧张。
我会自在地和他们对话,性治疗师自在的态度,才是让个案迅速放松的最佳方法。至于治疗的环境,是一个严肃不色情且温馨的地方,有训练床,也有小沙发,旁边放着水和零食。
我不会僵硬地问个案们同样的问题,更像是一次聊天,通过咨询的过程,发现他遇到的问题。我们会有一个体系化的“六堂课”模式,先了解个案的性障碍状况,之后的几堂课按照他的情况,定制不同的解决方案。
性治疗师会与个案一对一交谈,最重要的是彼此信任,愿意将痛处分享。
也会有些个案隐瞒自己的真实情况。我通常会告诉他们,“用真的钱,换真的建议。”如果你告诉我的事实是假的,那么我产生的建议也一定是假的。
具体的步骤很容易学,但就像做菜时,精髓是你需要洒的那把“盐”,什么时候放?放多少?非常考验一个厨师的专业度。性治疗也同样,我们会针对早泄的个案进行生理上的减敏,对勃起障碍的个案进行感官训练,但重点是如何控制其中的度,这需要有经验的治疗师才能知道。
积累很多个案的经验,才能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性治疗师。因此,我一直很感谢我的个案,个案是最好的老师。
除去检查个案的身体,也要检查他们的生活。性障碍背后的深层原因,有些说得出口,有些说不出口。那些说不出口的、自己没发现的,才是问题的症结。
不过,性治疗师能够发现问题很重要,但个案愿意接受协助更重要,不以傲慢的态度,愿意面对自己的挫折,好好反思自己的焦虑,继而接受每一个缓慢的进步或大步的跳跃。
我不会将自己视为一个圣人,我也会袒露自己与个案相似的困惑。我们一起分享经验,从经验中相互学习。我们是彼此的接引者,诚实是信任的基石,也是最佳的治愈良药。
我们会建议个案和伴侣一起来,性治疗的效果也会更好,不过多数个案还是自己一个人来,甚至不愿意让伴侣知道,直到有效果才会愿意告诉伴侣。我们也会为个案保密到他自己愿意说出来。
比较开心的是,从前很多人来做性治疗的动力是为了生育,这些年只为生育目的而来的个案越来越少,更多人为的是和谐的性生活。
这或许是一种进步,人们愿意用正向的态度去寻求协助。
我一直说,没有治不好的性障碍,性障碍不是病,而是一个人成熟的过程,更是两性趋向成熟路上的一个过渡期。
不过,其实不少人解决了性障碍以后,ta的另外一半还是不愿意回来。
很多男性出现性障碍后,忍了好多年才找到性治疗师,期间妻子有外遇,哪怕他治好了,妻子也不愿意回来。而一些女性拖到快40岁才看性爱恐惧症,等到她克服了对性的恐惧,丈夫却觉得,彼此之间已经回不去了。
说起来也蛮心酸的。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会鼓励这些个案:既然你已经努力处理好性的问题,那么,不管是继续这段感情,还是换个伴侣,你(的生活)还是得继续。
不会只停在一个人身上,你的人生也不会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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