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虎嗅商业消费组

作者|昭晰

编辑|苗正卿

题图|《一年一度喜剧大赛2》中的作品《进化论》


这是一个需要喜剧的时代。人们渴望快乐,渴望放松紧绷的弦。


这也是一个对喜剧苛刻的时代。人们不满意,仿佛在责怪喜剧没能像承诺的那样使人忘记烦闷与痛苦。


昨晚,《一年一度喜剧大赛2》收官,全季最后一个作品,是笑中带泪的冠军作品《再见老张》。这一季,这档去年横空出世的喜剧竞演节目依然给观众留下了不少出彩的作品:胖达人2的《进化论》、少爷和我的《少爷和我》、老师好的《没有学习的人不伤心》等等。


图片来源:《进化论》
图片来源:《进化论》


观众们不知道的是,这些作品背后,演员们创作陷入瓶颈时,米未公司里可能是这样一副些许诡异的场景:凌晨,落地窗外一片漆黑,有的演员坐在墙角放空,有的睡了过去,吕严和雷淞然打着台球,马旭东打着乒乓球,王天放弹着钢琴,且“弹得一般”……


舞台背后


  • 李白“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时候,他哥们肯定在他旁边嘲笑他吧?

  • 他老家的发小看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什么心情?会不会说:“李太白我不管,反正你也得给我写一首。”

  • 你说李白官场失意,万一要是他乡遇故知了,是不是得喝顿大酒?


和喜剧演员对话,总是能收获想象力和快乐。上面这三个脑洞,来自酷酷的滕,他用纯正的东北口音,和我分享了以李白为灵感来源的《好兄台》的创作过程。一顿复盘下来,我已经彻底被带入他的东北喜剧世界观里。


组合“酷酷的天放”中,酷酷的滕和王天放都来自东北,都是短视频创作者。他们的口头禅“哥们儿”,早在前几个赛段,就已经蔓延到了米未的每一个角落。九月底,我在米未亲眼目睹,一位演员跟在一只在走廊上狂奔的比熊身后,手里牵着空荡荡的狗绳,大喊着:“哥们儿!”


《好兄台》是一个奇怪的作品。它以诗仙李白为原型,编剧却是高中学历,江湖气很浓的酷酷的滕。展演结束后,李诞半开玩笑地“批判”道:“谁跟你们说李白是这样的?”


酷酷的滕是“过气”的“初代网红”,微博有一千多万粉丝,甚至比李诞多两百万。但今年的观众里,一开始就知道他的人并不多。


他最受欢迎的巅峰期,是人们还在以百度指数为衡量标准的时候。我问他,当时火到什么程度,他以一种追忆往昔的口吻答道:“最辉煌的那一周,我的微信指数和百度指数比TFboys高。当时的微信搜索排行榜,第一名是酷酷的滕,第二名是社会王(注:《社会王》是酷酷的滕知名度最高的短视频作品)。 ”


后来呢?“过气网红不如狗嘛。”他笑着跟我说。


图片来源:《好兄台》
图片来源:《好兄台》


家乡是他长久的牵挂。对老家的发小们来说,不管他是大网红,还是接不到活的北漂打工人,都是讲感情的哥们儿。“可能我在大城市一个月挣十几万、二十万,我老家的朋友一个月挣两三千块钱,但是我回到老家,他们还是会请我吃饭,要请我去唱歌,要请我去洗澡。”有时候,酷酷的滕回到老家,朋友们让他带着自己拍一条短视频,“让其他朋友看看咱俩有多好”。


在酷酷的滕的描述中,东北是一个淳朴、善良、讲义气的地方,简单地近乎理想世界。“过气”之后,他也曾回到家乡。发小们都给他打气,说他肯定行,随时都能再写出好段子。发小们或许已经无法理解他的生活和他的世界,但那份简单的情谊萦绕不去。


“我肯定不敢跟李白比,就是一设身处地,李白离开家的时候都二十多了,小时候他肯定得有发小吧?”于是,酷酷的滕创作了一个李白落寞时身处异乡、写不出诗的故事。李白在他乡偶遇了自己的发小“君儿”。经商的“君儿”不懂写诗,但一心想帮李白一把,想了各种损招。最后,在一顿大酒中,李白误打误撞地写出了《将进酒》,第一句是:“君儿呢?’君儿’不见!”


这种“有点文化,又不多”的微妙感,把诗仙还原到日常生活中的反差感,展现了喜剧的荒诞。酷酷的滕告诉我,在创作阶段,他们有多很多设想,比如重现高力士脱靴,比如设计帮李白越狱,比如塑造他和汪伦的关系,但最终还是选择虚构一个“发小”。“喜剧嘛,不想那么沉重。”


虽然这样说很俗套,但“真诚”往往是一个作品打动人的根本,也是创作的起点。有天赋的创作者,仅凭真诚地将自己的内在世界表达出来,就能达成自己的使命。但天才毕竟是少数。在遍布偶然与反转的喜剧当中,踏实、系统的培训是让创作上一个台阶的必经之路。


只缘身在此山中 


创作并非一蹴而就,每个环节都隐藏着玄机。


凌晨三点,已经被淘汰、不需要再熬夜的“年度后援团宠”闫佩伦还没睡着,发了条朋友圈。这个点儿,正是还在参赛的演员们绞尽脑汁创作的时候。


一位演员在评论区问:“有不要的game点吗?”闫佩伦一下回了二十个。对方回答:“你是我亲爹。”


朋友圈截图,图片来源:演佩伦提供
朋友圈截图,图片来源:演佩伦提供


Game点,指的是一个设定,是作品的基础。在创作初期,每个组都会开提点会,组内的每个成员提10~15个点。在几十个点当中,演员们再和编剧、创作指导、导演们讨论,精选出3~5个可以发散的,围绕着它们设计前提、创作情节、加包袱。


闫佩伦告诉我,第三赛段后,大家都很容易陷入灵感枯竭的状态,也非常疲惫:“早上四五点钟作品才出来,下午就去演了。那个时候还是比较恐怖的。”酷酷的滕也说,有时候会熬到早上五六点钟,因为精神紧绷,回到家了也睡不着。


在创作上,演员们并非孤立无援。闫佩伦去年参加第一季的时候,接受过单立人的石老板和闹即兴的阿球的系统培训。这一季,节目也为演员们配备了创作指导和表演指导。这些角色存在的意义,并非完全是专业层面的,有时候,他们作为“第三方视角”的存在,可能更为可贵。


当我每天都沉浸在一个剧本里面时,其实已经完全没办法判断是好还是不好了。”酷酷的滕说。


阿球把这个状态称为“钻进去了”,意思是,因为陷在作品中,演员丧失了辩证看待剧本的能力。阿球是《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连续两季的首席创作指导,他告诉我,喜剧创作是主观的,没有人能确保一个包袱抖不抖得响,观众能不能get到。但这不代表创作者可以放弃自己的责任,选择“赌一把”,“试一试”观众的反应。而“钻进去了”的演员,很容易去“赌”,并且为自己的作品辩护。


“第三方视角”的存在,有时候可以点醒那些“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创作者。第一季,蒋龙张弛的《最后一课》曾经掀起了狂潮,至今仍是观众们津津乐道、N刷的作品之一。创作环节,张弛饰演的教表演的大学老师,对蒋龙饰演的昔日毕业大戏男主角、今日密室逃脱NPC,本来是批评的态度:“你怎么演成这样?混成这样?”


图片来源:《最后一课》
图片来源:《最后一课》


在看排练时,阿球感受到了两人表演上的拧巴。“喜剧里特别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没有坏人。有正邪对立的是爽剧,观众会期待一个赢家,但是在喜剧里没有输赢的概念,只有不得已。”阿球告诉张弛,他不能演一个坏老师,而应该演一个怪老师,一个不觉得学生“沦落至此”,而是觉得学生演得很好,不愧是表演系第一的老师。那段时间,关于这个设定的争执不断,“创作指导、导演组、表演指导都快掀桌子了。


无数次这样的争吵,才磨出了好作品。


金字塔与电线杆


闫佩伦受邀参加第一季《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时,喜剧市场已经冷淡许久。脱口秀当然红火着,但和传统意义上的喜剧形式差别较大,不包含“剧”的意味。


喜剧舞台越来越少,很多喜剧人都转战短视频了。”闫佩伦回忆道,当时行业里有人跟他说,“喜剧都啥样了?这节目肯定出不来。”


那位行业里的人没想到的是,这档节目“一出来直接就炸了,尤其是业内大家很认可”。一个直观的表现是,《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一举成为招商最顺利的综艺顶级梯队,和已经独占鳌头多年的《脱口秀大会》一起,成为了喜剧界最具代表性的节目。


而这两档节目,似乎是国内喜剧人出名的唯二渠道。也就是说,一位新人,如果能在这两档节目中获得曝光,就走上了“入行即天花板”的道路。简单粗暴地划分,低于这两档节目的喜剧节目,毫无存在感;高于这两档节目的喜剧类节目,并不存在,无法承接住已经取得成功的演员。举个例子,《脱口秀大会》历届的大王们,除非放下身段“回炉”继续参加《脱口秀大会》,其他的往往选择全国全球巡演,而缺乏更多上节目的机会。


这种资源和渠道的断层对行业来说并不健康。其背后,也是喜剧人才培养体系的不健全。


阿球告诉我,国内的喜剧人才储备不足:“美国喜剧行业是金字塔型的,很高,同时底盘很大。优秀人才非常多,任何人攀升到了下一个高度,或者离开了这个行业,下面立刻就有人就顶上来了。”


喜剧人才的充足和渠道的丰富是相辅相成的。一位美国喜剧演员的理想职业进程是这样的:在剧场接受课程培训后,创作自己的段子,加入sketch团队,脱颖而出,被挖掘进入SNL这样的舞台,主演自己的剧,演电影。


国内喜剧行业目前更像是电线杆,高度不够,而且是少数人在担任所有工作。”比如说,阿球在节目里做创作指导,有时候也会做表演指导;在他自己的秀里,要做导演,做编剧;在日常培训中,他同时要教初学者和进阶者不同的表演和创作技巧。 


于是,行业经验也一再叠加在同一批人身上,其他人得不到全面的锻炼。这导致喜剧人才离开行业后,很难有人补上空缺。上升渠道少,也让很多人望而却步,进入喜剧行业的新人数量不足。


B站UP主“南风公公”喜欢研究日本喜剧,在我不算狭窄的喜剧圈子里,他是唯一一个能对上“古口内膜剥,新口内膜张”暗号的人(注:来自一档在国内较为冷门的日本节目《IPPON》里的一个小片段)。


他诙谐地将日本喜剧公司格局描述为“一超多强”:吉本兴业是日本最古老的艺能事务所,综艺节目上能看到的喜剧明星,一半都来自这里;除此之外,还有人力社、渡边、菜田、马赛提技能社等十几家公司也属于头部,它们的旗下艺人经常在综艺里活跃。 


一般来说,希望进入喜剧行业的素人们,会报名参加这些公司的培训。培训结束后,创作自己的作品,争取去上M1(日本漫才比赛)或者R1(日本单人艺人比赛)这样的大赛。在大赛获得关注后,可以获得上其他节目的机会。


日本的喜剧节目极为丰富。除了大赛,喜剧艺人在很多综艺场合都能发挥自己的价值,比如说《男女纠察队》这样的谈话类节目、《绝对不准笑》这样的个人节目、《整人大赏》这样的整人节目、《帮帮我!喜剧人》这样的现实改编类节目……


日本喜剧艺人有着不同的分工,有的可以作为知名主持人控场;有的作为写段子的名手,可以反复用老梗激起观众的情绪;有的被整之后能给出好玩的反应。他们个性和特长的不同,也催发出了不同的节目形式。


制作精良的综艺节目有三四十档。能给喜剧艺人提供通告机会的,比这个数量还要多。”南风告诉我,日本今年的搞笑艺人“出演电视节目数量排行榜”,榜首参演了500多期节目(注:计数方式是,一档节目如果今年录制了10期,则以10期计算)。而中国的喜剧艺人,在参加完比赛后,似乎无处可去。综艺节目们更喜欢请明星、演员,很少给喜剧艺人留出位置。


在很多场合里,我都感受到了国人对喜剧未来的期待。观众在期待,平台在期待,从业者在期待。《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这样的节目,迈出了第一步。


而行业需要的,还有更多。